毛十三路过老江的铺子,看见里面空了城,架上的东西都打了包。老江把他拉到后头说:“驼子,你不是被抓了吗?”毛十三说:“我刚才跟阮镇长一起烤火咧。”又说:“今晚我还要带一个省里来的黄老去沟里捉蛐蛐。是副省级干部。”老江说:“我那个镇铺之宝,吼秋盆儿,被镇里买去了,晓不晓得?说是要送给省里来的一位老领导,是不是你说的这个黄老?”
毛十三想起来老江是有个好盆儿,苏州盆,就叫“吼秋”,雍正年间的,盆儿上还画了几张残荷,一对蛐蛐。
“一千块钱,还是赊账。我收来就是一千八,你说黑不黑!”老江一脸苦相诉苦道。
“搬吧搬吧,就是不起蛟,不山崩,咱也离开这镇子,到宜昌去摆摊,他要罚罚他的去。”
毛十三问罚什么,老江说:“不开门营业的就罚啊,一天一百,白天不准关门,都搬了多少!起蛟闹得凶,驼子,你可别把我供出来。”
毛十三只是笑,心里也苦,不想与他多说。就回去准备捉蛐蛐的工具。
雨遂人意,真渐渐小了,停了,云也散淡了。走到门口,已是黄昏,天色晦重,却见门口有个人。
“英子么?”
“爸!”
是英子,我的儿!“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女儿英子迎向他说:“您没放下钥匙。”
毛十三想起真没放下钥匙,因为英子交给了二秀么。就问:“不去二秀姨那儿,回来干什么?”
女儿说:“二秀姨替一个软骨人找家去了,我一个人,好想爸,想给爸做吃的,就回来了。”
毛十三听女儿说这样的话,手抚着女儿的头,才八岁哩,这娃。一颗泪珠子就要掉出来,喉咙就满了,半天才开了门。女儿淘米,他清理着捉蛐蛐的用具。
“我今晚,要去捉蛐蛐。”毛十三对女儿说。
“今天你捉蛐蛐啊!”女儿格格笑他。
家庭气氛就有了。毛十三问:“梁子上的裂缝咋样了?”
女儿说:“就那样。”
一声山吼,像牛哞。这晚了还有什么牛在山上?这不是说的山吼么?黄颔蛇精在地底下,成精了,要出来,就吼。再一听,还是有低沉的吼声,又是几下。
“你听见有什么在吼么,英子?”毛十三侧耳听了半天,问女儿。
女儿在灶门口噼噼啪啪添柴,柴烧炸的声音那么大,不是白问了!女儿含混答了句什么,毛十三的耳朵还在门外。
“……你说什么?”他问女儿。
“我说,我们班上少了好多同学。”
“同学呢?”
“说山要垮,被亲戚接走了,不来上学了。”
是要垮,真是要垮。毛十三没了整理工具的心情,心里乱惶惶的。这可咋办哩,我不去捉蛐蛐了,我送英子到下湾去!
“英子,你一个人到下湾去行么?”
“不的。”
也不成。晚上让女儿一个人钻山,万一要是碰到野牲口或者坏人咋办?怕不过哩,娃子太小,又是个女娃。大人一个人走夜路也怵惊惊的。
山上一道蓝光,好骇人,横在大梁子与天空之间。天很低,可光怪怪的。吃着饭,想晚上的事、女儿。
门口有脚步声,两个捉他的人又来了。两个人站在门口,黑煞煞的,说:“啊,嗯,吃饭哪。”
毛十三没了食欲,停下碗。
“等你去。”他们说。
两个黑脸,两双泥鞋,四鼻子沉默鬼崇的气。女儿英子看她爸毛十三。毛十三的驼背对着他们。
“我自会去的。”他说。他对他们说。
“噢。”那两个人在黑暗里埋着脸说。
毛十三放下筷子站起来:“英子,你收碗了,把门关好,电筒爸给你,放在枕头边,山上有个么响动,你可留心点啊,当跑的时候就跑。”
“跑哪儿啊?”女儿睁着大眼睛问他。
跑哪儿?往哪儿跑?大梁子上?镇上?其它没道儿。怎样才要跑?山垮下来,你怎么跑啊,皇天!
毛十三心里嘴里麻苦,跟着两个人就走了,听天由命吧,好歹今晚能躲过吧。就暗暗乞求菩萨保佑,毛家祖宗保佑。就这颗独苗啊,我毛十三没戏了,希望全部在乖巧可爱的英子身上了。
一弯黑色的残月现了下脸,就被乌云遮没了。
到了集合地,天,这哪是捉蛐蛐,是剿匪打仗开大会哩,阮镇长、付队长、政府的、中队的、省里客人一大群,叽叽喳喳,雨衣哗哗,呵呵哈哈。捉蛐蛐是个磨性子的静活儿,孤零零一个人,深更半夜,不就是孤魂野鬼么?钻山林,蹚坟岗,越无人处越去,早晨回家,带一身的阴气鬼气霉气苍苔气,谁人见了不躲着走?毛十三要是背不驼,能挑能扛下地干活,他会干这种叫花子营生!现在成了能人啦,啊呀,能人还兼红人哩。
“……当年啊,当年啊,有蛐蛐叫,咱们打伏击,潜伏起来,一潜伏一夜,山蚂蟥爬得满身都是。蛐蛐叫好听啊,比虎啸狼嗥好听多了。四川有个诗人叫流沙河的,说蟋蟀叫就是乡愁。蟋蟀就是蛐蛐,洞不洞?前些时看凤凰卫视,李敖说娘娘腔的诗人才有乡愁,愁什么愁——他是指一个叫余光中的诗人,洞不洞?话也不能这么绝对。我就有乡愁,军人出身怎么了?听蛐蛐一叫,就想起了当年的毛家沟啊。我一定要捉一对吼秋。吼秋是七声吧?今年一定要捉七声的吼秋!”
山在轰隆轰隆地响,在头上,闷雷似的,比秋虫的呜咽响多啦。黄挺进老头儿耳也尖,说:
“啥在响?”
“那是地在哼。咱这儿山吼地哼很出名的,”阮镇长急忙解释说,“专家说了,是咱这儿的喀斯特地貌,地下溶洞多,一下雨,水就流入地下溶洞,地下就响——地下河哩。也有说是黄颔精,一种蛇,像牛叫。——听,是不是像牛叫?”
众人聆听,说:“有,有,真有,真像牛叫。”
“雷么。”黄老头儿固执地说。
“那三声五声的就不是好虫?”阮镇长向黄老头儿谦虚请教道,也把话岔开了。
“那不叫虫。听毛大王讲,毛大王?”
毛十三连说“在哩”,说:“黄老讲的在理。”
黄老头儿就说:“蛐蛐跟人一样,孬的多。有三声五声的,有一声没一声的。三声叫吟秋,五声的叫喊秋,都不叫吼秋,七声的才叫。有一声没一声的,那是孬虫儿,残破了。洞不洞?”
有人就问:“那七声叫吼秋,八声九声的呢?叫啥秋?”
黄老头儿恶狠狠地说:“个杂种,哪有八声九声,尽插嘴,不洞装洞!”
阮镇长就说:“八声九声就叫炸秋轰秋导弹秋了,嘿嘿……”
黄老头儿说:“还原子弹秋啰!”
听了半天,没听见一声半声。
黄老头儿就失望了,说:“这沟,这沟,树全砍光了!过去咱们在这儿全是双手合抱的大树啊,一片片一片片的,现在全是光石头,可惜呀,可惜呀!”
毛十三在前面战战兢兢地带路走着,头上的山像有人在拧哩,像拧一个人的胯子,毛十三也感觉到疼,自己身上在疼。
“……乱砍滥伐,乱捕滥猎,乱采滥挖,竭泽而渔,这是灭自己,洞不洞?咱们月亮巴虽不是保护动物,也要保护性地开发,重要的是人工饲养。没啦?一只也没有,怪哉!”黄老头儿发脾气。
“当年啊……那时候,没吃的,潜伏啊,就捋树叶子嚼着吃,吃香椿叶子。吃了就都脸肿了,我带的一个排,战士们全肿了,脸肿得像南瓜。”
“那是为啥?”有人问。
“狗屁的香椿叶,漆树叶!跟香椿叶子一模个样,我们外地人哪儿分得清,不是当地老乡告诉我们,我们要吃得没命了的!”
那阉鸡嗓的付队长说:“嘿嘿黄老您命大啊,漆树叶子毒大得狠,有吃了丢命的。”
“年轻!”黄老头儿说,“年轻,挺得住,那时才二十啷当岁嘛。”
“没有您们当年冒着生命危险,枪林弹雨,就没有我们今天幸福的生活啊嘿嘿。”阉鸡嗓付队长说。
黄老头儿的情绪又渐渐好了,一好,就竟亮开喉咙唱起来——
乌梢坪,毛家沟,
钻天的大树映红了秋,
革命的战士,我们这一群,
钢腿铁脚,在这里战斗,
消灭土匪,保卫新中国,
林海青山把名留……
“唱得好!唱得好!”
“……八月八日八时八分……八月八日八时八分……”阮彪镇长一遍又一遍默念着,心里苦巴得像塞了一把太监草。“是”,还是“不是”。“是”,还是“不是”。二者只能取其一。情况危及,本镇长哪敢不诚惶诚恐,肉跳心惊!请两位县里来的专家在你们的考察结论上签字。要么“是”,要么“不是”。崩还是不崩,没有第三种答案,人命关天啊!可那两个家伙也是滑头,滑滑叽叽的像两条堵堵河的泥鳅。“这以待观察。”他们在酒桌上含糊其辞地说。晚上,阮镇长敬了两桌酒,分在不同的地方。一千万,五千万,一个亿,三杯,我喝三响炮;是,还是不是。崩,还是不崩,大约几时崩?能撑个几月半年吗?还是全镇撤出?四杯,我喝急流水。相信科学,相信专家,尊重科学,尊重自然规律,一切听你们的了。老天爷啊,拉我一把。我引进五千万不容易啊,我就会什么都有了。我的蛐蛐大集,有蛐蛐园——旅游的;蛐蛐大集,五百个摊位,已交保证金的有两百个摊位了,渝鄂陕三省市商贾就要立即云集这深山中的毛家沟镇,哪会千年的山一朝崩掉,刚好赶在这几天?不!我不信!雨住了,天开了,山的裂势稳住了!至少再给我撑个几个月几年。明天,我就让毛十三去守点观察。可后天,八月八号八时八分……就是蛐蛐大集奠基仪式,投资合同签字仪式……毛家沟镇永不倒,大梁子永不倒,永远屹立在堵堵河边,月亮巴将是我手创首创的产业,借了黄老的一臂之力,我有这个大报道,年底县里换届,不就上去了吗?当然了,黄老的兴趣上来了,给市里、省里头儿说一句话,这才是关键啊!到时我就离开毛家沟了,一切不与我相干……
毛十三呢,又疲倦,又紧悚,看山山就在晃,往下倒,山抖索着。一块石头骨碌碌从山上滚下来,砸在他的后头。后头一大群人立马大喊:
“哪个!哪个在上头掀石头?!”
“队长去看看。”阮镇长给付队长说。都知道付队长不愿人家喊他付队长,喊了必瞪眼,阮镇长也不例外。
那付队长领了旨,就带两个警察向山上神神秘秘地包抄而去,大家躲在一边听动静。
闹了一会,没个所以然,又有些碎石泥巴落了下来,就听上面喊:
“没什么,没看见什么。”
毛十三想给他们说,放羊的古八根家也砸了大石头,他就说了。他说:
“古八根家屋顶也砸了块大石头。”
黑暗中有人扯他的膀子,敲他的驼背。他就噤声了。那付队长下来的时候,就要大家走快点,这一带上面松土石很多,雨下久了,有人开荒。听说开荒,黄挺进老头儿又怒了,大声说:
“鼠目寸光!鼠目寸光!这陡的坡能收个什么!要阻止农民瞎搞,洞不洞!农民看的是眼前利益,蝇头小利。这几天在山里走,看到几十年的天师栗遭砍的多啊,我问了,一棵天师栗上面的果子全摘下来也就是两百块钱,为这两百块钱,那些坏蛋不惜把树拦腰砍了,反正是国家的。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毛十三被推推拥拥着就不敢走了。
不能走啊,前面就是表弟毛幺九的那个炭窑,没点火还好,走一步闻一步空气,看有没有柴烟子。
“走啊走啊,上面危险!”付队长吼他。
毛十三一听付队长的声音就腿虚。走一步,歇一步,还恨不得退两步。磨磨蹭蹭,毕竟得走。
“听听,听听吧。”毛十三对他们说。他好希望能听见蛐蛐的叫声,最好就在这里把一对黄老七声的吼秋给解决了。咦!有了,有蛐蛐儿叫了!
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
那黄挺进老头儿耳朵灵得像哨猴,一个摆荡就窜到前头去了。毛十三暗暗叫苦,只好一屁股跌坐在水凼子里,大声喝喊道:
“这里,在这里!”
毛十三想把他们喊住,他猛烈地翻动石头,脚还跺着。一时所有的电筒光真还吸引过来了。
不翻还好,一翻,果真翻出一只月亮巴。众人说:“在这,有了,有了,在这!”
毛十三手抖得厉害,这多人一喊,哪能把蛐蛐罩住。那蛐蛐漆闪闪的身子就那么一弹,不跑左,不跑右,不跑后,就往前面弹去了。
黄挺进老头儿是打过游击的人,宝刀不老,拔腿就追。那蛐蛐跳一下,振一下翅,叫一下,又跳。总是在大家的电筒光里,可就是捉不到。
就听付队长阉鸡嗓子大喊一声:“逮到了!”
毛十三一口呛进了浓厚的湿柴烟。
大家把电筒朝付队长手下照去,逮到了一个大家伙!
好大的吼秋啊——毛幺九!
毛幺九向毛十三啐了一口痰,挣扎着说:
“这窑是我跟毛驼子两个的!”
好一个玉石俱焚、大义灭亲的毛幺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