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成熟在地里。从河沿望去,一片金黄,起伏眩目,令人不安。麦子摇荡着淫荡的气味,从早到晚,到深夜,麦子的气味就这么大方。
裁缝杨五六割着割着,在麦茬里看见一顶草帽的影子,像一片云向他飘来,不动了。杨五六抬起头来,发现维持会长老糜正用一双狗眼使劲地瞪他。杨五六的汗珠叭嗒叭嗒地往下滴,嗞嗞地打进土里,冒出一缕缕白烟。
“喔,割麦呐。”老糜歪着腰,踏着土垡说话了。
杨五六拿着空镰刀,发白的脸上一个劲挤出汗珠,杨五六看着老糜的那副嘴脸,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嗅到了气味,跟踪而来。
“今年的麦子真好。”维持会长老糜掐下一根穗子,放在嘴里嘎巴嘎巴地咬着,看看天,看看地,感叹说。
杨五六弯下腰狠狠地去割麦,杨五六看老糜究竟想说些什么话来。
老糜吐出麦穗,说了:“没熟咧,没灌好咧,又不是生娃子,急什么呐?”
“熟好了,让你去送把鬼子?!”杨五六人虽瘦,中气却十足。杨五六终于看见老糜假模假样地笑起来了。
老糜笑,把一张嘴张成婆婆形。杨五六知道,老糜这是跟别村的维持会长学来的,维持会长们都这么假善人似地笑,见鬼子,见八路,见国军,都这么笑。
“杨裁缝,你开镰,全村都没你积极呐。抢麦么?抢,鬼子来了,那你……”
“我怎么,我听皇军的?皇军能使唤人呐?皇军只使唤狗。”杨五六撅着屁股越割越远。
老糜还在笑,不过笑意渐渐僵在眼窝那儿。“好好,杨裁缝,我是鬼子的狗,我是狗。狗不管你,你惊动了炮楼,让他们扫荡去,让全村逃荒去。”
“那是你会长的事。”
“好,我不干了,你来当会长,看你能维持几天!”老糜声音委屈地说。
“你不管?你会不管?你这个孝子,为了你娘,你还不管!你要村里人给你娘烧香的呐!你不管,你的官瘾……”杨五六说到后来咽了一口涎沫,杨五六阴笑着咽涎沫。
老糜跳了起来,指着杨五六的鼻子:“杨裁缝,你割!你割!你不能这么损弄人。杨裁缝,你不该这么说话,你是个正派人呐,你做你的手艺,你不能这么讲话。咱们都在鬼子的望远镜下头呐,你没看见他看见了,杨裁缝,咱们不能这一刻斗气。你恨我,不能在鬼子的望远镜底下……这鸡巴会长,不当也罢,保麦收么,又不饿我一个人。我不当了,洗手不干了。国民党,游击大队,新四军,来了都捉我枪毙,都是娘养的么,杨裁缝,你伤我心了。”
“那我不割了。我不割,我给你娘烧香去,我缝衣裳去。我不吃了,我一把剪刀走天下,你老糜的命令我岂敢不听!”
杨五六说走就走,揣上镰刀,提起瓦罐,沿着沟垅往回走。临走时还踢了几脚放倒的麦子。麦子全散在地里。
“这你就不对了,杨裁缝,你打了捆背回去!”
老糜看见杨五六回过头,呆呆地站了一会,又勒勒裤子,还是空手走了。
老糜没精打彩地站在那里,老糜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好嘞,杨裁缝,你让我难受咧,你记住就是。”
老糜一直站在田垅里,直到夕阳西下。他阴着额角,盯住老远被南风吹掀的太阳旗,在炮楼子上女人般地飘扬,映着黑黝黝的枪口。老糜想唱几句淫歌:“姐儿生得嫩蕻蕻,两个奶子像莲蓬……”这时,他看见短裤党党员夏威夷牵着那口大公猪从村外走回来了。
老糜看见夏威夷,所有的歌都没了滋味。夏威夷穿着一条肥长的短裤,用橡筋揽腰,肮脏的头皮上太阳一跳一跳。那头大公猪跟他一样肮脏。夏威夷腰上吊着个劁猪包,有许多刀子,夏威夷是个劁猪佬。没猪劁的时候,夏威夷就赶着这头公猪给母猪配种。老糜骂他是流氓头子,这些短裤党,一年四季穿短裤,冬天也穿,鼻涕被寒风追得一挂挂了还穿;赶猪的、杀猪的、配种的,都是短裤党党员,都是猪,公猪。
老糜看见夏威夷这个优秀党员背上多了个布包。那包里肯定是些稀罕货,拿回去给村人炫耀一番,最后统统归于茭笋那个臭女人手上。
夏威夷用竹条抽着猪,短裤一浪一浪。
“夏威夷。”老糜喊。
“好呀,会长,站哨呐?”夏威夷背着布包,慢吞吞地看了老糜一眼,慢吞吞地说,并且准备继续打猪赶路。
“坐坐么,夏威夷,麦子熟了。你坐会儿,晚晌的风好呐。”老糜掏出一包瘪瘪的大刀牌纸烟,取出一根给夏威夷,夏威夷迟疑了一会儿,不情愿地接着了。把烟拿在手心里,没夹上指头。
老糜坐下来,腾出一只手去给夏威夷的公猪搔痒。公猪马上哼哼哈哈地躺倒在地上,张开胯,舒服地让老糜搔。
夏威夷说:“老糜,你娘可好?”
老糜说:“好什么好,不死不活,一个样。”又说:“夏威夷,杨裁缝割麦了,我心直跳,眼皮也跳。”
“他割么,那关我什么事!”夏威夷说。
老糜想,夏威夷你的东西不能全流到茭笋怀里,夏威夷你不能这么财大气粗,你得留下买路钱。便说:“夏威夷,这会长当初是你撮弄我干的,你不能撒手不管呐。”
“他割麦子我管什么?我又没田没地,我不割。”
“他把鬼子逗来了呐!”老糜说。
“不是靠你维持么!”
“我两手空空,维持什么?”
夏威夷发现老糜说话时两只深深的狗眼总停留在他的布包袱上,像盯着一块骨头。
“好么,老糜,你挑吧,你想挑什么就挑什么!几天的收入都在这里呐!”夏威夷抖出布包,晃了一下老糜的眼。布包里有绸缎,有茶叶,有痱子粉花露水紫砂茶壶。
老糜说:“夏威夷你真能耐,夏威夷你是个好党员。为全村的麦收呐,咱恨鬼子,咱又不能把他们的刺刀给忘了,像喂狗一样,得喂点什么,喂了就不咬你了。”
夏威夷说:“老糜,会长,你挑吧,你喂得了鬼子的胃口你就喂,看你有多少东西喂。”
“那有什么法子。”老糜说,老糜看中了那两段丝绸,花花绿绿的,不能穿到茭笋身上。老糜说:“炮楼里有个女人,是他们中队长的,就把这个送他去,让杨裁缝做去。”
夏威夷说:“你拿得真准。”
老糜说:“我还能拿什么!”
夏威夷收拾起剩余的东西,绾了个结,说:“老糜,你可不能害了杨裁缝,你不能让他到炮楼受罪呐。”
“那你说谁去?十里八乡,只有杨裁缝有这门手艺。”
夏威夷呼地站了起来,抽打自己的短裤和地上的猪说:“走么,还不走!老糜,你好主意,老糜,人家杨裁缝可是个老实人呐!”
老糜说:“谁就不老实?!就是老实了,才被你们糊弄当这鸡巴会长呐!全村的麦子,全村的麦子……”
老糜垂手提着那两段丝绸,忧忧伤伤地走了。
老糜穿过死气沉沉的街道,一个人在黑暗的树影里出入。
老远,他就看见了杨五六门口的碾盘上坐着个人,一团瘦丁丁的影子,被嘴上的烟头燎得时隐时现。
“歇凉呐,杨裁缝。”老糜站在碾盘跟前,伸过手去找杨五六对火。
“我不是没割了么!你跟得紧咧老糜。”
“我又不是为这事来的。”老糜叭嗒着大刀烟说。
“我不割了,我家也没粥喝了,灶台上走蚂蚁。”
“你就不能找点裁缝活干?”
“那我到你家缝衣去,我给你娘缝寿衣。”杨裁缝一双脚跳下碾盘。
“杨裁缝,说这话就伤感情了。杨裁缝,你声音咋就像吃了炮子儿的,你还想惊动鬼子!?”
“你吓我,老糜,我不就割了一晌麦子吗,我又没掀炮楼。”杨五六说。他这时感到老糜将一个柔软的东西递过来了。“这是什么?”
“夏威夷拿出来的绸缎呐,不给炮楼打点贺礼,谁的麦子都保不住,杨裁缝,明天就辛苦你了,带上剪子皮尺,全村的粮食就靠你这趟啦。”
“让我去钻炮楼?老糜,你黑了心!”
“你给鬼子做旗袍去,你去了,以工换工,你的那两亩麦子,村里帮你割便是。杨裁缝,这不是开玩笑的。”
“我不去。要去你去。”
“杨裁缝,今年的夏粮就在你的剪子上。谁都不是鬼子的干孙,要恨恨在心里呐。”
“老糜,你把我往火坑里推。”
老糜站在碾盘的另一边,杨五六嘴巴里发出的愤怒的气流直打在老糜脸上。老糜说:“杨裁缝,你怕了,你是个软蛋!你怕鬼子,好,我陪你去,我给你挡刺刀,我反正是出头檩子先烂,我才不怕呐,我陪你了!”
“要你陪么老糜!你又不算个英雄,谁的胆子没一层苦汁儿?要怕还轮不到我呐。”
“那你有种了。”老糜说,“全村人都看着你,看你是么样爬回来的。”
“老糜你才爬,老糜你是条狗,日本人的大狼狗。老糜你瞧着,杨五六打着酒嗝回来,坐在田中央抱着茶壶看你们帮我割麦!”
杨五六卷起丝绸,趿着鞋回屋了。
老糜还在那儿呼呼地吐气,老糜心里说:“杨裁缝,你狠,你跟日本人狠去。”
第二天一早,杨五六进了炮楼。
杨五六是第一次进炮楼,杨五六从吊桥上走过去,鬼子就要他放下剪子和针,说:“用我们的!”
鬼子的剪子不好用,杨五六想着那位日本娘们身上的尺码,臀部和腰围都出奇的小。杨五六没量,是鬼子量的。鬼子不许杨五六亲自动手。杨五六想,这么瘦的屁股,晚上怎么用!杨五六想岔神了,结果把一段丝绸给糟蹋了。
结果杨五六挨了鬼子两耳光,打得杨五六下巴错了位置,嘴里的血像皂胰子泡往外涌。杨五六捂着脸说:
“太君,凭什么打人呐!”
鬼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说着就夺过剪子要剪杨五六的耳朵。
这可不行,不知怎的,杨五六一膝给整下去了,人矮了一大截,连连在鬼子的皮鞋面前说:“我赔,我赔。”
鬼子不要他赔丝绸,鬼子说要村里送两百斤猪肉来赔罪,如三日不送,就剪杨五六的耳朵。
杨五六跌跌撞撞地离开炮楼,还听见后头的皇军在怪笑咧。
杨五六在路上骂皇军,谁也听不到的时候,杨五六骂得最响。
“我怎么见人咧!”杨五六照了照水面,脸肿得像牡丹。后来杨五六又骂老糜,骂这个维持会长。
“老糜,你娘的香火迟早是要断的。这个村,看你维持出什么名堂来,该割的,割你的耳朵!”
杨五六走一路一路的死气沉沉,无声无息的太阳照着遍野的麦芒。
“老糜,你看我的脸。”杨五六进门就说。
老糜正从他娘的房间里出来,手上沾着香灰。老糜一身香火气味,闻起来就像是从灵堂出来的一样。其实老糜的娘未死。二十年前老糜的娘吃了几朵野蘑菇,就在一个晚上大笑起来,咯咯咯地说:“幺姑你莫挠我。”老糜的娘碰见了鬼。娘笑了三十天,就躺在床上没知觉了。只对香火有知觉,闻到香,就能吃能笑,笑声又娇又嫩,小媳妇一样的嗓儿,可娘八十岁了。老糜烧了二十年香,把家烧穷了,媳妇也烧跑了。老糜说,维持会长是人干的?!夏威夷说,老糜,上!你上,全村人给你娘烧香。老糜是个孝子,有人给他娘烧香,他就干了。
老糜看见杨五六站在他的场院里,“喔!”老糜总算知道了啥事。“我也挨过鬼子的揍呐。鬼子不揍人,还叫鬼子!”
“老糜,你这是什么话!”
“手心手背都是肉呐,你的脸挨了,我的脸未必是屁股?”
杨五六看到老糜的那双狗眼看他的脸像醉赏桃花,杨五六说:“老糜,你做的好事,他们还要剪我的耳朵。你说,耳朵是能剪的吗?不剪他们说就让你送两百斤猪肉赔罪去,没有肉,就剪耳朵。你说,你做的好事,这是什么世道!”
老糜的那个笑脸渐渐拉长了,嘴巴黑洞洞地张着,像掉进冰窟的一副表情。
“喔,剪耳朵?那就剪咧,耳朵是个摆设,也没个卵作用,还占了脑袋个地方,留它作什么!”
杨五六说:“老糜,你是会长呐。老糜,你不能这样说话,你耻笑我呐。”
“你做错了什么?”
“布料裁废了。”
“那就是了,你裁歪了,你赔耳朵去。我哪儿弄两百斤猪肉?”
“你想撒手不管,老糜?”杨五六大声说。
“我没猪肉。”
“好吧。”杨五六低着头从怀里掏出剪子,又低着头递给老糜说:“帮个忙吧,剪吧。”
老糜接过剪,在手上抛了抛:“喔,耳朵血多,我去抓把香灰洇血吧杨裁缝?”
杨五六说:“那我随你了,我耳朵交给你了,你怎么处理都行。”
老糜就去扯杨五六的耳朵,对着光线瞧了瞧:“杨裁缝,耳薄呢,兴许没血呢,那我就不客气了。”
“剪吧,剪吧,剪了少个事。”杨五六在刀下说。
耳朵拉成片树叶了,老糜迟迟不动剪。
“老糜,剪么,你怎么不开剪?”
“这耳朵……”
“你剪,老糜,你剪了我的,我再剪你娘的,送一回,送两对去,咱村里也不能礼薄了人家皇军。”
老糜突然将剪刀丢在土墙下,牙齿像磨盘一样咯咯响着:“杨裁缝,你闯下大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