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威夷正兴冲冲地走在山岗上。公猪跟着他。
夏威夷一连出去了几天,他发誓要再为茭笋搞到一些东西,自从上次老糜把他弄来的丝绸给“挑”去后,他就出村了。他赶着他的公猪,怀揣着一包劁猪刀子,现在手上已经攥到了一只玉镯了。在镇上的一家酒馆里,夏威夷把这只镯子炫耀了好些时,指着玉镯的损迹说:“一条乌龙在里面游动呢,一打雷下雨,龙就翻斛斗云。”酒馆里的人说:“什么鸡巴龙,是条迹。”夏威夷说:“你们不信算了。今日焦晴,乌龙困觉了。”“瞧你说得神乎其神。”不管怎么说,镯子会马上到茭笋的玉臂上去,夏威夷想到茭笋的玉臂就有了些冲动。“老糜,又让我捐,去堵鬼子的枪眼?!”后来夏威夷向山下的麦田呸了一口。夏威夷赶着公猪,把玉镯套在手指上滴溜溜转。
夏威夷赶一气,给公猪吃个鸡蛋。夏威夷自己不吃鸡蛋,给猪吃。猪吃了才有劲给他赚钱,赚钱了夏威夷才有米吃,才能跟茭笋睡。
猪吃饱了,便不想走。夏威夷用竹条抽它。它不怕,它皮厚。三百多斤的猪咧,婊娘养的,吃肥了,把人家母猪往死里整,恐怕还是要饿它才好。夏威夷七想八想,日头偏西了。日头偏西,村子还没到。夏威夷急了起来。夏威夷看到炮楼子的膏药旗,一入夜,枪声不断。中了日本鬼子的冷枪,那才叫亏呢!夏威夷于是找了块尖石头,锥公猪屁股。一锥,公猪就跑了起来,哼哈哼哈的,像县长。
夏威夷走到村头,天已全黑了。狗吠不多,村子很安宁,夏威夷舒了口气。
夏威夷走到村里的禾场边,突然看到了有一闪一闪的烟锅,又看到了有两排人影,黑煞煞的像乌鸦。
干什么呐!夏威夷这样想,是鬼子?捉我来了?短裤党不过是些劁猪的,跑江湖,做生意,互通行情,捉我做什么!
夏威夷想着想着胆就像浪崩的沙岸,虚塌了。惊魂未定,突然听见“扑通”一声,两排乌鸦人影齐刷刷地斩去半截,咦喔!全跪下去了。
“干什么呐!”夏威夷粗声地问,毛根也竖起来。
“夏爹回来了!夏爹回来了!!”一伙人齐声趴地上说。
“夏爹?”夏威夷好笑,我?夏爹?喊我呐!扯鸡巴蛋,今天怎么啦,往常不都叫我“下水”、“下三滥”什么的,今日个怎么成爹了!
狐疑当儿,有几个人已经爬了起来,只听一个喊:“快给猪吃鸡蛋。”话音刚落,就有噼噼叭叭在陶盆里打蛋的声音,接着有人将夏威夷手上的猪绳接了过去。
“都起来嘛,你们这是做什么!”夏威夷被推搡着,有些慌魂。
“夏威夷。”老糜在那站着的几个人中,夏威夷听出来了。
“喂,老糜,这是……”
“夏爹,我们向你求情来了。”地上的人一齐用脑门子捣地,咚咚有声。
“老糜。”夏威夷手上的镯子不由自主地往裤腰里塞去,“老糜,你又有什么好事……”
“你问杨裁缝吧。”老糜说。
“问我?还是问问你自己。”地上的杨五六开口了。“这不是我的事。”
“对,不是你的事,是全村人的事,对么,你说说。”老糜站在那里命令道。
“老糜,你黑心。老糜,是谁闯的祸呐?我杨五六又没有丝绸给鬼子穿。”杨五六说。
“那,那我也没有,谁都没有。夏威夷,杨裁缝问你呐。”老糜说。
“谁闯了祸?什么祸?”夏威夷抢过猪绳,大声喝问。夏威夷显然不耐烦了。“是老子的丝绸,对,老子的丝绸,那算什么!”
“我说吧老夏。”老糜说,“皇军给了咱村两条路:要么送杨裁缝的耳朵去,要么送两百斤猪肉去,就这么简单。耳朵也不能送,要送猪肉……就你这头公猪。老夏,就这么简单。”
夏威夷发现躲在人堆里说黑话的会长老糜恬不知耻。老糜你还想“挑”我的猪去堵枪眼?“老糜,鬼子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喔?”
老糜说:“夏威夷,那你来当会长。”
“你吓我!”夏威夷说:“还没轮到我当呐,把猪给我,别挡了路。”
“夏爹,你不能走!”杨五六拖住了公猪的尾巴。“夏爹,公猪去了有来的,耳朵去了就没来的了。夏爹,你的丝绸害了我……”
“喂,杨五六,不管怎么,你一对耳朵也不值我的猪呐,你耳朵香些,鬼子为什么不要大伙的耳朵专要你的耳朵?这证明你耳朵香些。”
老糜终于站了出来,站在公猪的绳子边,敲敲夏威夷攥着的这根绳子,“老夏,杨裁缝喊你夏爹了。全村人都来求你了,你看着办吧。”
夏威夷说:“鬼子又不是我请来的,我一个人伺候!”
“那就散咧。”老糜说,“大家起来,磕头作什么!老夏也不是祖宗,我就不磕。大家回去么,欢迎鬼子来扫荡么。”
两排人影都慢慢地爬起来了。禾场上静得像座坟山,墙似的人影连呼吸声也听不见,夜风鬼魂一样地送来田野上麦子的香气,沙沙、沙沙作响。人的耳朵快承受不住了。
看着夏威夷一摆一摆地牵着猪走远,老糜突然跳上土台大骂起来:
“夏威夷,你拆我的台呐!夏威夷你不是个人?”
杨五六也爆发了,哭骂着:“夏威夷是猪!”
“夏威夷是猪!夏威夷是杂种!”
禾场上吼成一片。
四
夏威夷翻茭笋的后窗跳进去时,听见了一阵霍霍的磨刀声。
夏威夷跳后窗的路熟极了,他很快就摸到了灯和火柴,当他准备划燃看个究竟时,床上传来了喝令声:“住手!”
“喔,茭笋呐,你怎能看出我来?”夏威夷说。
“就你偷食的獾子!你怎么回来了?”
“想你么,想你我就走。猪也不是没长腿,我牵着猪说走就走。”
“去你妈的夏威夷,还不点燃灯让我来伺侯你。”
夏威夷领了圣旨,一阵快活,哆嗦着就去划火柴。
灯跳了几下,亮了。他看见一把银光四射的镰刀悬在他头上。他的头一下子就缩进去了,捏着喉咙说:“茭笋,干什么咧,你开什么玩笑,你真……”
“夏威夷,你滚出去!”
夏威夷看见茭笋的镰刀已经扎进门框了。“我,我是个屎蛋?我能滚吗?”夏威夷把脸上弄出些笑不是哭不是的纹道。
“我喊人了。”
“咦,你喊谁,喊皇军?皇军又不会强奸我。”
“夏威夷,你这二流子,你不是个人。”
“你也说我不是个人!呀——”夏威夷忽然抱头痛哭起来。歪在墙角里。像个苦命人。
“你起来。”茭笋说。
“我不。”
“那我走了,我给老糜的娘烧香去了。”
“茭笋!”夏威夷跳了起来。“你看,看看我手上拿的是什么!”
茭笋被唤住了,凑过去,看到的是夏威夷藏着的一双手,挂两串泪屎神秘地堵在门口。
“丢过来咧!”
“你猜,你先猜。”
“我猜什么,我才不猜。”
“谅你也猜不到。镯子,给你的呐。”
“我不要,我什么也不要。”
“瞧你,给你咧。上次的丝绸被老糜拿去孝敬鬼子了,这个……女人戴的东西么。瞧,有龙咧,龙在游,打雷下雨,乌龙就游了,稀世之宝呐!”
夏威夷的另一只手就去扯茭笋的裤带。
“夏威夷,住手!”
茭笋有把好力气,将夏威夷推到五尺开外。这娘们真动气了,刚刚的红脸挂了层腊月的霜,惨白惨白。
“夏威夷,不要脸,全村人都在骂你呐,你还有这兴致!”
“喔,是啊,是骂我,你也骂。都骂么,那还不是老糜挑起来的,老糜,我劁了他!”夏威夷说。
“全村人的口粮呐,夏威夷,那与老糜什么关系!”
“哼!老糜……”
“夏威夷,怪人不知理。你还有脸在我这儿!”
“那我走。我带着公猪走天下。老糜,我会轻易把猪给老糜?!他绝我的活路呐。我走了,我赚了钱娶镇上的女人去,我怕个卵。”
夏威夷套上短裤,头也不回地跳窗走了。
“你的臭镯子!”茭笋在屋里喊。夏威夷一回头,镯子正打在他脑门上,金星直飞。
夏威夷在地上摸到玉镯,“呸”了一口,“好咧,茭笋,你也跟他们一起恨我咧。”
自家的破院子黑古隆咚。夏威夷垂头丧气来到门口,正欲开门,旁边闪出一个人来,吓得夏威夷裆里一紧。
“夏爹。”
是杨五六。这可怜的裁缝,一直候着夏威夷呐。
“你在这里做么事!”
“夏爹,我喊了你五声爹了。我爹我也没这么喊过,我喊得巴口巴嘴。我喊我爹老鬼。”
“你喊你的,关我屁事。”夏威夷说。
“我可没骂你呐。我守着你,夏爹,我喊老糜来,行啵?”
“这儿没你的事。”夏威夷听了听公猪在猪栏里打着鼾,一进门,就使劲关上了门,把杨五六隔在门外了。
屋里霉气扑鼻,上了床,摊开被子,都是他娘的单身汉的臭气味。他手上攥着那个玉镯,玉镯上有茭笋的体温。夏威夷放在鼻孔前深深地吸,香呐。“妈的,不识抬举的女人!”他心里骂了一句,听听门外没了响动,就挺在床上了。
可夏威夷想茭笋,想茭笋的屁股和奶。想茭笋的后窗。茭笋曾有个小丈夫,小丈夫总是屙湿床单,挨茭笋的打,茭笋的婆婆便打茭笋。后来小丈夫放牛时被牛角抵死了,茭笋的婆婆说,有我在,你就休想改嫁。可是没几天,婆婆也跌下水塘淹死了。有人说是茭笋推下水的,茭笋说,我不改嫁还不行吗?于是村里人说你不改嫁就证明你没下毒手。茭笋没改嫁,还有男人睡。茭笋不被男人睡,那就是浪费。
夏威夷跟茭笋睡,是给茭笋的新花母猪配种的那天。那时候夏威夷刚刚加入短裤党,脸上洋溢着入党以后的幸福,穿着簇新的花短裤。他的公猪跟茭笋的母猪睡了,他跟茭笋睡了,就这么回事。睡过之后夏威夷提着短裤就走了。从此,夏威夷成了跳窗的短裤党党员。
茭笋今天不跟他睡了,茭笋竟也跟老糜唱一个腔。公猪一交,夏威夷他今后拿什么去逗茭笋欢笑咧,这不是把他推下崖谷。人就一条路哩,你要保你的麦,我要保我的猪。老糜你用麦来逼猪哩,老糜你使幌子,让女人也信了你,老糜你比鬼子还坏!
夏威夷让一锅锅烟来烧鸡叫。
鸡叫了五遍,天叫亮了。夏威夷下了床出外去解手,打开门,一个人直挺挺地倒进来。
是杨五六。杨五六昨夜巴门站了一宿呐,杨五六站着睡觉,身上全让露水浸湿透了。
杨五六从门槛上爬起来,揉着眼睛说:“夏爹,没吵你瞌睡吧?”
“什么呐,还不回去!站着睡伤身子。”
“还不是为了一对耳朵。”杨五六说。
“麦子倒是挺香了。”夏威夷打了个呵欠,坐在门口的石臼上,看着早晨的田野说。
杨五六也睁开耷拉的黄眼皮附和说:“是么,是么。可今年是给鬼子种的。”
“你没偷我的猪吧?”夏威夷问。
“我偷了还站在这里让你拿赃?我不晓得送到炮楼去!”
“那就好。”夏威夷拾起个葫芦瓢,去给公猪喂食。
杨五六跟在后面,手把猪栏木头说:“我昨夜给你的猪赶了一夜蚊子呐。”
“你回,你回。你怎像条癞皮狗咧!”夏威夷说。
“我不怕骂。我不走,我等你回话呐。”
“我今天还要去配种。”
“我跟着你,我帮你提鞋。”
“呀,杨裁缝,你这样,我愈发看不起你了。你活该让皇军剪耳朵。你这副样子,剪了耳朵还顺眼些。”
“我喊老糜来。”
“老糜?老糜是个什么东西?!你说,老糜算东西?老糜设了套子让你让我栽哩。”夏威夷坐在食槽上,吐出一口粗壮的气来。
“是么?我使老糜难受过,老糜这人……不提了,提他我也是火,我也一肚子气呐。”杨五六疙疙瘩瘩地在那里说。
好久,两人都没说话,只看着村外光鲜光鲜的天。
“麦香咧,老夏。”杨五六说。
“唔唔。”夏威夷说。
“往年碰上这样的年成,家家都置新衣了。今年没那个置,我没得活干了。”
“看你伤心的。”夏威夷说。
“我伤心?我怎么不伤心!”杨五六嘴角往下一拧,就吭吭地哭起来,喉咙像鬼子的汽船。“我耳朵就要没了,我造了什么孽!夏威夷,你的丝绸害了我!你这个害人的短裤党!”
杨五六说着就扑过来一把抓住夏威夷的衣领,揪着他像揪个小包袱似的,勒紧他的衣服,死死不放。
“夏威夷,下三滥,你这个婊子养的,你说,为什么用丝绸害我呐!你说,你说!”
夏威夷胸口勒得气喘不过来,眼亮了,趔趔趄趄地对着杨五六发紫发青的五花脸说;“你个婊子养的,你怪人不知理呐!你刚才还好好的。”
“老子早想揍你!拧下你的耳朵送炮楼去!”杨五六的一只手抓住了夏威夷的耳朵,像拉皮筋一样地拉成张薄纸。
“杨裁缝,还不住手,老子有劁猪刀呐!”
“要劁就先劁你这头公猪!”
于是两人扭作一团,抓耳拧腮。后来两人都坐到地上,蔫晃着脑袋喘气。
“好么,夏威夷,你不肯成全我,我只好到炮楼送耳朵去了,我不连累村里,我好汉做事好汉当。”
“你去么,你快走。”
“那我就真的去了,夏威夷。”杨五六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往村外的小路走去。
夏威夷带着一脸抓痕兴奋地看哪。杨五六不是回家去的,真往炮楼的方向走了!夏威夷脖子越看越长,看硬在那儿。
“你回来,杨五六!你回来!”夏威夷最后爬起来就去追赶那变得愈来愈小的影子。“杨五六,你还是中国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