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从老糜家里传来了。
老糜的娘在香火味中呱叽嘴巴,舔自己的牙齿。
“娘,你还吃一口。娘,你吃饱哦。”老糜坐在娘的床前,一匙匙给他娘喂饭。
“咯咯咯……”老糜的娘吃一口笑一声,清脆得像白萝卜儿。
“娘,你还吃一口,吃了我帮夏威夷杀猪去。猪送给鬼子,我们就能吃上自己的新麦粥了。”
老糜这样说,老糜的娘只是望着屋顶的檩条,吃一口,笑一声。
老糜又去添了一炷香,香烟飘起来了。“你想笑就笑吧,娘。是该笑的时候了,我们能麦收咧。”
老糜踏出门外,打了一阵嗝。嗝声迎着麦浪金风持续不断。
不停地打嗝,有什么很满意的事就打嗝,这样老糜就来到了夏威夷的地场前。
奇,没听到猪叫,没看到板凳、腰盆、寒光闪闪的刀子。
“夏威夷!”老糜提着心喊。
老糜来到屋后,来到屋左屋右,不见夏威夷。猪呢?猪总算见着了,猪正在塘里滚泥。老糜这才松了一口气。
“谑谑谑……”老糜唤猪。
猪不听他唤。他只好下塘坡去,脚踩稀泥给猪搔痒。
“谑谑谑……”
老糜哄着猪,抓起猪尾巴,看看它身上的皮。好动刀子呐,皮虽厚,还是肉么,一刀子不行两刀子。老糜看着猪头、猪尾,猪裆里的赘物,老糜忽然就有了一股杀猪的欲望,一股杀夏威夷公猪的欲望。
“夏威夷,我看你藏!夏威夷,我动刀子呐!”
夏威夷上哪儿去了呢?没人应,老糜沾着两手泥,爬上塘坡,瞎走。
老糜走到茭笋的门口了。
他朝黑古隆咚的屋子里瞄了瞄,看见了两粒亮晶晶的女人的眼睛,荡着水波。
“串门子呐,会长。”她看见老糜抬脚进来时,眉头枯着,像根干菜。
“我找夏威夷。”好半天,老糜才说。
“这又不是夏威夷的屋。”茭笋哀哀怜怜地看他。
这女人,这女人。睡是睡过,可没钱呐,钱给老娘烧香了。欠她的,后来就不敢来了。可夏威夷那个苕货有猪,有公猪,有公猪就有一切:钱、女人。
“茭笋。”老糜说。
“老糜。”茭笋说。
老糜看着这个水浪浪的女人,想,必须马上将夏威夷的猪杀了。
“我找他呐,全村人的性命都拴在他身上呐。”
“是夏威夷还是夏威夷的公猪?”
茭笋歪着头瞧他,他也歪着头瞧茭笋:“当然是猪。”
“那你找公猪去。”
“人找人么。”老糜笑了两声说。
“应该说是人求人。”茭笋纠正说。
“你以为我没了志气?”老糜走到茭笋面前,按着她富有弹性的肩说:“你只记得夏威夷,忘了糜哥我么?”
茭笋说:“老糜你是个孝子,你心里只有你娘呐。”
老糜的手移到茭笋胸前:“还加上你。茭笋,我夜夜梦中与你睡觉。”
“不要脸!”茭笋笑着摸了下老糜的脸,“老糜真不要脸,老糜是天下最不要脸的男人。”
“那肯定是么。人不求人一般高,我现在要找夏威夷。”老糜回到正题儿上来。
“你不能杀他的猪,”茭笋说,“你不能害他。”
“全村人的麦子和性命,茭笋,你现在这关口不能这么说。”
“你现在是为了你娘有人烧香吧?”
“就算是,茭笋。我求你来了,帮我逮夏威夷去。他说好了的,他不能反悔。他反悔,村子就三光了。”
“我不管你们男人的事。”茭笋抱着膀子说。
“我很霉头么,茭笋?我像个苕货么,茭笋?你帮帮我。大家哄弄我当这个维持会长,这天下谁能维持得了,我倒了霉,所以霉头了,茭笋,帮我逮夏威夷吧,动手吧,已是两天了,灾难就要临头了。”老糜边说边红了眼睛。老糜泪汪汪的。
男人有时候流点泪,就很潇洒。茭笋看着老糜,越看越耐看,泪光四射的一个男人。茭笋软下心说:“老糜,我去我去,瞧你柔肝柔肠的!”
麦田里正响着夏威夷忧伤的麦哨。
夏威夷吹一口吐一口涎水。夏威夷劁猪吹牛角,麦哨不过是小伢玩的。夏威夷躺在地里胡乱地吹嘘,一个人吹嘘。麦哨呜呜地击打着阳光。
这世道黑了天!夏威夷在心里大骂道。村里人真不是他妈东西,听谁说哩,听老糜和杨裁缝说的,都来了,说老夏杀你的猪我帮你扯腿,说我只要个猪尿泡,说猪鸡巴卖给我算了。夏威夷气愤至极,大声说又不是过年,杀什么猪呐!把那些人轰跑了。夏威夷轰跑了那些看戏不怕台高的家伙,最后一个人溜达到田里来了。
夏威夷看着那无边无涯的麦子,看着麦子尽头的楼炮,这麦子为什么就要用猪来换呢?夏威夷用土垡砸麦田的鸟。后来夏威夷在田里睡了一觉。夏威夷在梦中发现有虫子钻鼻孔,去抠,抠不出,痒得难受。
“咯咯咯。”醒来一看,是茭笋用麦芒捅他鼻子呐。
“还笑么!你笑什么呐,还有一天看你笑。”夏威夷打着呵欠说。
“我不怕鬼子。鬼子来了我跟他们做小老婆去。”
“跟鬼子干的女人能活?庙王乡的张嫂,伍洼子的伍梅,哪个活了!”
“你不救我咧,夏威夷,你一个人好清闲。”
“茭笋,今晚跟我走。我牵猪就跑,我还有许多短裤党兄弟躲呐。”
“夏威夷。”茭笋的声音像是在床上。
夏威夷马上从怀里掏出那个玉镯来,“茭笋,你戴上,戴上跟我走好啵?一起跑吧,离开这×地方吧,只要我有猪,就有你吃的穿的戴的。”
“我不要,我不跑。”
“那,你跟哪个跑?”
“我不跑,我死活在自己的家里。”
夏威夷抱着了自己的头,像拔鸡毛一样拔自己的头发。
“你疯了!夏威夷!你过来!”
夏威夷抬起头,眼睛直直地望着茭笋。
“你过来么,田里没有人。”
“你收我的镯子?”
“我请你杀猪。”
“我不过来。”
茭笋抢上去抱住了夏威夷:“夏哥,救救大家吧,好汉答应就不反悔。”
“我恨老糜。”
“是我在求你呐。”
“你求我一辈子?”夏威夷把嘴从茭笋嘴里扯开,盯着茭笋问。
“瞧你,哥哥!”茭笋的眼一转,“这年头,说什么一辈子两辈子的话,大家不都是过一天得一天么。”
“我杀吧,茭笋。”夏威夷的语气像蚊子了。
“夏哥!”
夏威夷撇开茭笋,一个人东倒西歪地踏着麦子离开了。
月亮升起来了,月亮像个红色的灯笼。
月亮照在猪栏里。夏威夷把家里的鸡蛋全寻了来,打进食槽。夏威夷看着猪大口吞吃。夏威夷坐在地上,一把刀搁在他的面前。
“吃吧吃吧,吃肥了,给鬼子做爹去。”
猪栏外站着老糜和杨五六。老糜在吃烟,垂手而立;杨五六也垂手而立。月光镀出他们的轮廓。
“动手吧。”老糜在黑暗中说。
只有猪吃食的声音,夏威夷没说话。
“老夏你动手。”老糜再一次说。
夏威夷好久抓起了刀跳过来,用刀拍打着猪圈说:“拼了吧,跟东洋鬼子拼了!老子还是个短裤党咧!老子组织人来端了他卵的炮楼!死,就是个死么!我没了猪,也是个死。我拼了,我就青史留名了!”
夏威夷的头发一根根飞扬开来,夏威夷的刀也忽闪忽闪着瘆人的寒光。
老糜说:“老夏,你疯了!人在矮檐下,岂敢不低头。老夏,你还是杀猪吧,你不是杀人的人。”
“放屁!老子就想喝点人血!迟早是个死哩,我不能白害了咱这头猪。猪有什么得罪我的?老糜,你这么维持,万代留骂名!老糜,你不算个东西。”
“你又算什么东西!你不就是个短裤党党员么!你算什么东西?你杀猪,你劁猪,你配种,你算什么东西,喔,你说你说!”
杨五六跑来挡开二人道:“爹爹们,拿刀就吵架,爹爹们莫打嘴巴仗了。”
夏威夷擤着鼻涕说:“我骂汉奸老糜。”
老糜突然跳上猪栏说:“我是汉奸?你出语伤人老夏,你不能这么说。你手拍胸膛想一想老夏,你说重了老夏。”
“我晓得你心思咧,眼馋着别人!老糜你有野心,老糜你野心不小,借鬼子的刀来杀人杀猪呐!”
老糜平静了下来,老糜背着月光一动不动。最后老糜说:“那就割我的耳朵吧,送我的耳朵去。”
“你割!”夏威夷喊着。
老糜走过去,接过夏威夷递来的刀,听见夏威夷在黑暗中冷笑了一声。
他扯起自己的耳朵。
杨五六这时抢先夺过了老糜手上的刀:“还是割我的吧,我惹的祸!”说着杨五六就对着自己的耳朵大削大砍。等老糜和夏威夷去阻止,一只耳朵已经削去了一半,老糜抱住了杨五六的双手,对夏威夷喊:
“找布来包!”
杨五六拚命地扭犟着,说:“别管我,让我割,割!”
“割你妈的×!你今天割,鬼子明天就要全村人的耳朵!鬼子以为你作贱他们哪。鬼子要的是猪肉。鬼子要猪肉也是假的,糟蹋咱中国人才是真呐!”
夏威夷将杨五六的半截血耳朵包好,又让他斜靠在木柱上。
“疼么,杨裁缝?”老糜问。
“不疼。老夏老糜,麦子香咧。今晚的麦子爆得好厉害。今夜,麦子真香呐。”杨五六闭着眼呓语。
老糜说:“是要麦收了,雨一来,颗粒无收,咱们的汗就算白流了。”
夏威夷没跟他们说话。夏威夷用脚尖挑起那把刀子,那把沾有杨五六耳朵的刀子,走进了猪栏。
猪一声惨叫,打碎了月光。夏威夷连捅数刀,夏威夷捅得很深,他的手在猪肚里烧炙得发麻。猪没了声息,夏威夷趴跪在公猪身上,手还在猪肚里,久久没有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