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土语
父亲,你的后代全部讲这个地方的土语,所以他们自诩是这儿的人。
这个地方的土语深厚、幽默、表现力强。所以有人说它属于与世隔绝的蛮夷话,懂得历史的人称我们为“荆蛮子”。父亲,这儿的艺术中有一种令人喷饭的“说鼓”,说鼓是用俗气的方言边说边鼓的,听了它,你就不再想听北方人油腔滑调的相声。“说鼓”的韵脚多用“波梭”韵,因为幽默风趣的土语全押在这个韵上。你不懂这个,你不想听说鼓。你是如此地与我们格格不入啊父亲!
然而这块洼地的人却认为他们的语言是世界上最好的语言。哪怕我后来读了大学,写朦胧诗、探索小说,我还是不准备去说别扭的国语。天下人听不懂我们的荆蛮话,但我们自得其乐,为了有笑声,我们必须在外面寻找同乡,必须说这种土语。父亲,从你离乡背井的那天起,就没见你笑过,因为你不会说我们的话。在你的那个裁缝铺里,你从来是隔绝了交谈和笑声的,你不能用语言来同人交流,不能用语言来表达你的喜怒哀乐,虽然你的发音器官正常,可你形同哑人啊!我怀疑江西人都是不会笑的人,并且都结结巴巴,这一辈子我无法跟你交谈,形同路人一样。我在你的遗像前看着你,我就那样看着你,虽然我是你的血亲,我却无法与你交流。跟你,我能用洼地小镇的方言说些什么呢,没有过爽朗笑声的江西父亲!
故居──以前的房子
在你死后,我就时常梦见那所房子。房前有一个垃圾坑,旁边有水塘、杨柳和荆篱,房后是两个圆顶粮仓,荒凉的粮仓周围经常游动着鬼火。门没有上锁,蛛网和电线零乱地缠在房梁上,四壁空空,断砖遍地,老鼠扒出一堆堆的浮土。
父亲,那座房子早已不存在了。
那是用你一针一线赚来的钱垒的,谁知道这座简陋的建筑耗费了你多少血汗,谁知道它就是一个裁缝一生的劳动所得。
我们借了不远的一块刈净的水田,冬日沥干,我们赶牛去碾、泼水,然后在这板结的水田中用一种古老的像耜一样的农具划,划成砖形,然后再用土砖砌墙。我们去窑上买烧老的废瓦盖顶,砍杂木做梁,我们用黄泥勾缝,用煤渣倒地坪。谁能知道,一个贫寒的外乡人,竟靠双手,像燕子衔泥一样地做起了一栋土砌瓦盖的两间房子!人们说,这不像房子,他们瞧不起罗裁缝的这个新居,但我们喜欢,我们终于有一个家了,我们结束了租东家、佃西家的流浪日子。在我们的外祖父留给我们的那间草房被卖掉十多年之后,我们总算有了自己的家。
然而,家,我们时时盼着你归来,父亲。
你到乡下去做上工──即上门做工,你天不亮就得启程,晚上摸黑才回来。乡下人做衣贪,一天总希望让你做很多衣服,你必须不停地赶呀,赶呀,免得让人家说你磨洋工。到晚上我们想你,总是到你早晨去的那条路上走很远很远去接你和母亲。黑黢黢的路上一到天黑便断了行人,我们眼巴巴地朝路口望着,偶尔有人走过,我们便怯怯生生地喊“爷爷”(我们这里把爹叫爷爷),我们等着黑影的回答,不是你,我们沮丧,失望;是你回答,我们便跑过去,接过你装剪刀、尺子的提兜,你摸摸我们的头,给我们一些乡下人送的甘蔗、荸荠,让我们分吃。你浑身疲惫地埋怨我们,说不该晚上跑出来。但是我们知道,你喜欢我们来接你,到晚上,你同样想回家,因为你太累了,因为家里有听得懂你的话的人,有我们给你捶背、抠痒、打洗脚水。
父亲,在那些最艰难的日子里,你的剪刀养不活我们,你只好跟一个孤老去学捉乌龟,在这块洼地的湖汊沟坎里,你与孤魂野鬼为伴,你背着竹篓、长钩,你自己缝了个布袋,袋中装着一把手电筒,两个又干又硬的烧饼。你把布袋吊在腰间,你向外走去,那个布袋便在腰间晃荡。你一副寒伧的叫化子模样。父亲,夜半的捉龟人,你踩着蒿草没膝的田埂,睡坟山,喝凉水,一天出去总是五更归来。裁缝的旺季只有三个:端午、中秋、年关,其余的日子你为了养活我们,就是靠捉龟来换钱的,你把龟肉卖了,把龟甲留着晒干,用它来熬成龟胶,加上龟鞭,你暗中把它们卖给县城的采购员和政府官员,壮阳补肾。不知为什么,这些人吃得好,喝得好,不劳而获,却总是肾亏。
门没有闩,我们等待你的归来。我们将油灯捻小放在堂屋的桌上,让你带着寒气和露水回家时,能看到儿女们为你点燃的灯火,为你照亮孤独的归途。
噢,父亲,还记得这个故居吧?不管夜多深,天多黑,你都会辨认得出来,是吗?有什么在你的前面引导着你向它走去,是温暖,亲情,还是咬着牙根咀嚼的岁月记忆?走啊,走,太累太累的时候,我们就要向故居走去──那是自己的家。
从你的坟上回来,我去看它,我沿着你夜夜走过的路,沿着我日日走过的路,走到一片坍塌的瓦砾前。父亲,这就是我们的故居。这儿已改成一道围墙了,圈着一些旧时的记忆,深藏着已逝的温情。医院的一堆堆废药瓶玻璃渣,在阳光下闪烁着斑驳的亮点,土墙已经在风雨的冲刷中成为一道长草的高坎,冬日干枯的草茎在北风里摇曳着,像一首低婉的悼歌,吟唱着劳动者的哀伤,然而在这圣洁的乐曲中,我听出了一个灵魂倔强的声音。我被这无声的哀歌推拥着,有你伴在我的身旁,在瓦砾中刨着那些回忆,你弯下腰去的影子将投在天穹之下,像一道黑色的虹,照在贫贱者的故居上,刻进每一块断瓦中,成为化石,人类活着的见证,在永恒的沉默和期待里──在地下,成为珍宝。
灵牌
这是我现在的家,我母亲五十五岁的家,你的灵牌放在神龛上。三炷高香烘托着它,高香插在米里,为的是让你在另一个世界吃上饱饭。还有一块你生前带过的表,表壳已经锈迹斑斑。你给我二姐托梦说,你的表没有带走,父亲,我们把它供在你的灵牌下了。时针指在你逝世的时候。那边的日子也不好混吧?你扳着指头算日子,表在这里,父亲,你用吧?只是在忙乱中来不及将它送入炉子。你说在那边想打打牌,你也忘了带走,我们将这副牌烧了,你打牌去吧。这种牌是我们洼地特有的牌,叫花牌,他只流传于公安、石首、松滋、安乡一带。你学会了这种牌,这是你唯一的娱乐。
灵牌就是你的灵位,是死去的人享用的。然而这是你第二次享用了,你在三十年前曾享用过一次。
父亲,还是那次你被怀疑为纵火犯时,外调的人回来告诉你,说你的父亲还健在。镇上的人以为你已死,让他吃了五保。大约是一九六六年的时候,你赶紧去信给江西老家,探问你老父亲的情况。终于联系上了,你老父亲用颤巍巍的手写来了回信,告诉你,家里的人都以为你早死了,他们早就为你供了灵牌。父亲,你是死过两次的人,现在你在那幽暗的、烟熏火燎的神龛上,在遗像的镜框里看着我们。冬天,雪还没有下。
祖父、银鱼和《圣经》
这个孤独的老头,在他的水乡味特浓的江西小镇里,正日夜捧读着一本发黄的《圣经》。
我没有见到过这个孤独的老头。他每天从他那张膏药似的又粘又潮的床上下来,拄着拐杖,到小镇的邮局去,打听有没有他远在湖北的儿子和几个孙子孙女的信。到过节的时候,他会收到一张十元或二十元的汇款单。他把汇款单拿到太阳底下照,好久,他才拿上私章和户口簿,到那个邮局小小的柜台前取款。他捧着那张票子,神经质地点点头,微笑着,他走到一家干鱼行,把这张钱掏出来,买一斤你家乡的特产银鱼,用蛇皮袋装好,回到家里,找来一块白布,又取出针线,用他那双僵硬、枯燥的手,把白布缝成一个小袋,装进银鱼,然后用针线封口,用一杆水笔在上面写下:
湖北省公安縣黃金口縫紉社
羅茂林兒收
江西省余幹縣瑞洪鎮新居民點羅瑞生寄
那是一些过时的繁体字。每一个字,他都要用那支水笔描画上好几遍,直到字迹很粗为止。我曾经为此写过一首诗《故乡的银鱼》。
……
你是一丝丝白云吗,
轻碰着桨影,
悄然无声。
你擦过船舷,带来早春的渔歌,
濯洗得一张张渔帆这样洁净。
……
这几十行天真而轻浮的文字,发表在江西的《星火》月刊1982年1月号上。但是你无论用什么东西来歌唱它,都是轻浮的。用银鱼来做汤,是我们这块洼地的其它人无法享受到的滋味;除非来了贵客,父亲才会拿出一点来,做成佳肴,告诉客人说,这是孩子的公公寄来的。
这个孤独的江西老人只有我的大姐夫见过,他说他八十多岁了,一个人,总是戴着老花镜读那本《圣经》。大姐夫出差路过余干,去看望这位岳祖父。“噢,这是我的大孙女婿呀。”孤独的老人要做饭给他吃,他吃不下去。那是一个多么肮脏的老人的居所。他留下了二十块钱,带回了两斤银鱼。还有一斤针公鱼。
在湖北异乡的儿子去世的前四年,这个老人死了。怎样死的,怎样下葬,湖北的儿孙们无法知晓。只是听有人说,他所有的遗产就是一本《圣经》。
这个虔诚的基督徒我没有见过,他是我的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