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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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寻找老鳡(一)

雨又下了,是十月了吧,我想着老鳡。老鳡是武汉知青。我知道,这世上除了我,肯定还有几个异性在怀念他。

自从我的好朋友秦峰爱上那个臭不要脸的寡妇童雅稚之后,我成了桥洞广告爱好者。那些治牛皮癣、治阳萎和月经不调的广告,我都看。武昌南站、大东门、小东门、古楼洞,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我不知道我怎么就成了桥洞广告爱好者:玉米制糖、点穴奇功……我差不多就要成为游手好闲之徒了。我还在桥洞看瞎子算命,看人们用特效退字灵涂改单据。

近来不知你们发现没有,在那些乌七八糟的广告中,有一张启事是寻找老鳡的。启事上说:老鳡住在武昌青山区,六九年下放到江汉平原的牛角洼,七四年判刑后从此杳无音讯——罪名是收听敌台。望知其下落者速与胡达康联系。

胡达康就是我,我就是胡达康。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送走了我的剧作家朋友秦峰,就开始想念老鳡了,于是,我贴出寻人启事,我的启事覆盖在江湖骗子们的各种广告之上。

我还是先说说三年前我动的这个念头吧。

三年前我抛家离土,到武大来混学位。恰好那天有个乡下的倒二爷朋友来访,向我搞钢材,我于是就去找武钢的诗人刘亮,哪知道刘只会写诗,不会倒钢材,我便一下子想到老鳡了。我想老鳡当年说过他住青山区,青山区就是武钢。如果老鳡平反从牢房出来,肯定会混得不错,只要找到他,十吨八吨还会少吗?

不过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并没当真。但从那时起,我似乎就记住了,我在武汉还有这么个故旧,知青战友。

后来我被一所在青山区的大学接去讲朦胧诗。对朦胧诗我朦朦胧胧,加上讲课费才十块钱,我没什么兴趣。在讲课之前我转悠在那个学校门口。又突然想起老鳡。企图能碰见他。这样,想起老鳡,勾起了往事,走上讲台脑子里一片空白,醒过神来时看到下面尽是些打哈欠的癞蛤蟆嘴,我只好以“北岛总有一天会得诺贝尔奖”这样耸人听闻的预言,结束了十块钱的演说。

毕业后我分配到一个研究单位。因为工作上的原因,认识了秦峰,并且成为至交。秦峰是个单身汉,也下放过,也毕业于一所大学的中文系,他是编剧。写过许多才华横溢的剧本,但他的剧本从来没有排演过。他家住汉口,我向他打听老鳡,他说不认识。他说武汉知青千千万万,再者秦峰不是老三届的,所以很难认识。

他有点霉头霉脑,整天抽烟,手和脸干巴巴的。他之所以弄这个样子,是因为他每一个剧本都要倾听许多领导和专家的修改意见。他在聆听意见的同时,还要不停地记录。他有上十个记录意见的本子。如果把每一位专家和领导的意见整理出来的话,那些人便会每人拥有一部专著。如果他们其中的一位看到了这些若干年来断断续续的发言,有对题材和主题思想的见解,有对戏剧冲突的见解,有对结构、人物、语言、审美客体与主体、灯光、导演中心论,民平意识与剧场性等等一些重大问题的见解,他们会惊叹,在即兴的发言中,他们对这些艺术的本质多作了多少言简意赅的精辟论述!

秦峰崇尚安·阿尔托《残酷戏剧的第二宣言》:“戏剧需要沉浸于永不衰竭的激情和引起美感的诗意的源泉之中。”秦峰这样沉醉于艺术的激情,所以断然不可能得志。这个时代是理智的时代,谁都装得很旷达,连心理变态者和疯子都有大家风度,所以秦峰注定了要倒霉。

他跟他的母亲住在一起。他的母亲在一所小学校的门口摆地摊,餐风饮露,出售一些画片和零食。因为秦峰抽烟厉害,不能拿出钱来赡养他的母亲,他母亲只好自食其力了。他与母亲相依为命。他的母亲多次催促他成家,但是他怕找来的媳妇与母亲不和,所以慎之又慎。他母亲守寡多年,拣破烂供他念书。大学毕业后,他分到剧团。因为写戏老不能上演,也跑跑龙套什么的。当他薄施粉脂、木头木脑地站在舞台上扮演匪兵甲群众乙时,我在台下心里为他发苦。观众谁知道他曾是中文系的高材生呢?

像秦峰这样一个正派可怜的人,怎么会爱上那个离过婚的童雅稚?而且,那个女人不干不净。

出于朋友的责任,我私下去了解过那个女人。

在一个仓库改建的舞厅里,童雅稚正在萨克斯的伴奏下唱一首《跟着感觉走》。这是一首莫名其妙的歌。在我们社会,谁又能跟着感觉走呢?童本人下放过,童三十岁的人了,她的遭透了的嗓音真令人倒胃口,如果她唱《敬爱的毛主席》,也许我会改变对她的印象。要命的是,这个有皱纹的女人,唱《跟着感觉走》。我们一辈人,眼睛深处都有一种被时代抛弃的落拓神情,但是,我们有什么必要去模仿二十啷当岁的人呢?连狗都有尊严,只要它有操守。童雅稚是个不知趣的女人。童雅稚嘴唇已经松弛了,却一颗颗吃南朝鲜的口香糖。在她那布满着一些胡须的嘴上噗噗地出现气泡。吹气泡是一门艰深的学问。在这个流行口香糖的城市里,满街的少女们都在嘴上鼓气泡,但是她为什么要赶这种时髦?

童雅稚走路用脚跟,这是一种轻盈而有弹性的走路方式,但是我想到童曾经跋涉在乡村的泥泞中拖粪和挑谷子,我就为她的这种步履难过——她并不是这么走过来的呀!

童雅稚那天穿的是十二月党人妻子的那种风衣。从风衣本身的风格来说,是高贵、尊严和一点儿忧郁。在通往西伯利亚的风雪路上,那种风衣在严寒中摆动,显示出俄罗斯女人们对信仰的执著和爱的坚贞。几乎所有的俄罗斯女人们都是忧郁的,然而忧郁中浮现出雍容与恬静,流放者们的妻子,更有着绝世的恬静。如果你看到她们的风衣,就相信她们会至死不回头地远离圣彼得堡。然而童雅稚是一个快活的人,她丢下她的儿子与丈夫离婚了。童雅稚跟陈世美、包公、曹操与杨修都睡过,童雅稚招工回来后在一个剧团唱青衣,她非常快活,但上台却唱“更漏滴一声声催人肠断,怎敌它寒衣薄衾风孤惨”这些催人泪下的唱词。离婚之后,童雅稚就走穴成了舞厅的三流歌手。

童雅稚的丈夫,在他与童干戈相见的日子里,大骂艺术是妇产科男医生。他曾是童的同学,下乡一同吃过南瓜饭,但结局却悲惨。据童雅稚向领导哭诉说:她的丈夫不仅是妄想型精神病患者,还是虐待狂。她的丈夫对她施与过各种暴行,手段骇人听闻,要她唱自己的尿,把她关在厕所达两天之久。她的丈夫跟踪她。而且还动用了他祖传下来的七块“袁大头”,打制了一副银筷。他始终相信:童雅稚要对他投毒。在分手的时候童什么也没要,图了个一身轻。奇怪的是,她的丈夫离异后,不仅没去精神病院,还很快提升为汉口某公司的业务处长,照样与人谈生意,照样收取贿赂而无一改露,头脑之清晰,完全不是精神病患者能为的。她的丈夫离婚后不治而愈。看来离婚是一味特效药。

我把我这些得来的材料和看法坦率地给秦峰说了。秦峰低着头,好半天抬起来,看着我,说:“我不管这些,我离不开她。你不能叫别人瞎呱。我相信直觉。虽然她离过婚,我不嫌弃。她经受过打击,她会更珍惜感情。”

我说:“她还会对人有真感情吗?”

秦峰肯定地说:“应该有。”

“你大约太天真了。”我说。

他只顾一支接一支抽烟,看来他为她死心踏地,走火入魔了。

我只好说:“也许我是多管闲事,秦峰,如果你们成了,不要向她说我反对过你们的结合,如果你们不成,算我言中了。”

秦峰对我的表态看来还算满意。他说:“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们只能找我们这一代人,我不想去找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妞。”

我说:“我理解。爱是自己的事情,爱是有理由的。”

过了一会,他吞吞吐吐地对我说:“达康,我还有一事求你。”

我说:“什么事?”

他说:“童雅稚提出了条件。”

我说:“还要什么条件?”

他说:“她要看到我弄一个戏出来演出,才能同我结婚。”

我听了非常气愤,忍无可忍了,站起来说:“莫非她爱的是你的戏,而不是你这个人!”

“她也是为了我好。不写戏,不上演,调工资,分房子,都没有。”

我看着他那副落拓相,心又软了,我最后说:“好吧,你先写着,我们再修改,再去找那些专家和领导。”

秦峰说:“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不过,达康,你放心,我不会放弃我的艺术追求的。”

我送走了秦峰。我想起老鳡。

老鳡在女人面前可不是这样低三下四,还来什么条件!我真想向秦峰说说老鳡。老鳡在女人面前多么有风度,老鳡对女人采取的是专横。老鳡当年也并不是功成名就的人呀,老鳡还是现行反革命……

老鳡瘦得出奇。但是老鳡有号召力。老鳡后头跟着一帮子善打群架、使狼牙棒的浑小子。那时候,武汉跟武汉的打,也跟沙市的打,唯独不跟当地下放的知青打——大约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吧。我看到过被老鳡一伙致残的知青,惨不忍睹。也有打死的。自己打死自己埋。知青内部火并,贫下中农欢迎,因为死一个少供应一个的口粮。

老鳡有从满月至二十岁的五大本相册,记载了他来到这世上的光辉历程。有一年春节回武汉探亲,不知哪个婊子养的挖开了他的小土屋,把五大本相册偷走了,老鳡回来后大哭了一场。这是我唯一看到他哭泣的一次。

老鳡很严肃,不笑,不说话。却有五六个女人服他。到后来,他致使三个女人打胎。他的第三或第四个女人姓颜,家住关山,出身于教授之家,因为搞备战训练时被公社武装部长拉去谈过一次话,所以老鳡有一天在桥上遇见了武装部长,三句话不对味,就一拳把部长打翻到桥下去了。部长像匹落水狗爬起来,掏枪在老鳡的腿上钉进一颗子弹。老鳡回武汉住了三个月医院,花去了他父母的全部积蓄。伤好后,老鳡留下微瘸的腿,不过一般人看不出来。

那时候老鳡便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了。在虎渡河电排站,老鳡锤石头,我在指挥部工作。指挥部经常有肉吃,所以老鳡就和我好了。老鳡从不给烟我吃,他从烟盒中抽出一支自己点上,对我说:“没了。”就把烟盒一捏,表示是个空盒。后来我才发现,这是老鳡的花招。“空盒”里还有烟。老鳡的确像条精明的鳡鱼。

老鳡很卑鄙,吃过我的酒肉后,就给我灌输资产阶段思想,谈他第一次做爱的感受,谈女人的秘密。他说:“女人就是这样,只要你跟她干了那种事,她就死心踏地的忠于你了。”

在电排工地上老鳡又搞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乌牙齿,待人和气,是二七大罢工烈士的后代,极有可能推荐读大学和入党,但是,这个女人却迷上了老鳡。老鳡不知用什么手段把她弄得神魂颠倒,从而败了那个女人的锦锈前程。老鳡是一个地地道道地流氓。

老鳡占有了她,但老鳡也被人敲破了脑袋,腰里用火罐拔出一碗瘀血来。

老鳡有个丑规矩:凡是他睡过的女人,不允许别人再染指。有一次这个乌牙齿的女人上街买酱油,看到柜台里有卫生纸,恰好钱带少了,那个男营业员便送了一刀卫生纸给她。老鳡把卫生纸和脏事想在一起,老鳡要报仇,在镇上一次看《多瑙河之波》的剧场里,老鳡用皮带把男营业员的脸抽变形,眼珠子打下一颗,第二天,男营业员的兄弟们用板车杠把老鳡打瘫了。

老鳡民愤很大,又犯有前科,加上被人检举收听敌台,于是便抓走了。据说老鳡抓到县里去的时候,那个二七大罢工烈士的后代,哭着送了他三里路,发誓永远等他。

老鳡为什么那样得到女人的喜欢呢?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老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