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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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狂犬事件(七)

那一天晚上,唱歌唱得最久的应该数秀妮了。她后来唱的是《怀胎歌》,那歌子唱道:“……腊梅花儿开,听唱娘怀胎,还没怀胎人又来,想些故事来。一想麦李子黄,麦李子在树上,又想酥糖打麻糖,花胡椒灌灌肠。二想烧腊肉,黄焖如豆腐,又想猪油炒葫芦,香油烹黄豆。三想酸白菜,又想大头菜,又想恩果梨不呆,桃子两掰开……”

秀妮怀孕了。

这可是难事。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赵子阶把秀妮哄出了村,连夜去了房县一家个体诊所,把胎儿打掉了。赵子阶的老婆却执意要让秀妮把孩子生下来,说生就是升——升眉火。赵子阶说:“此‘生’不是彼‘升’。”秀妮找赵子阶要娃子,赵子阶气不打一处来,操起手掌就给了她两个大嘴巴,把秀妮打跑了。

赵子阶和老伴四处去找,哪儿找得到。有时听见山里有唱《怀胎歌》的歌声,去找,人毛都没一根。赵子阶的老伴整天以泪洗面,找赵子阶大吵,大骂,大闹。女儿没了,可女儿为什么不可以把一个没老子的娃儿生下来。一生下来有了娃儿,秀妮的病说不定就好了。这只是事后的话,马后炮,没用。赵子阶说:咱慢慢找吧。赵子阶给村里的人说:秀妮又到她姐姐那儿去了。

可不久村里就有采药和打柴的人说在老林里看见了一个女山魈,满身的苍苔,用云雾草做的衣裳,藤萝扎的衣裙,面如蔷薇,骑着一匹赤豹,见了人就笑。此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可惜村里没有枪,找村长赵子阶,又不借,要村长去,村长去是去了,却不要人陪伴,独往独来,最后空手而归。有好事者便下了许多套子,绳索、钢丝套,都没有套住。

有一天晚上,郭大旺和张克贞的爹双双出寨堡小解,见到了那女山魈。张克贞的爹自孙女死后,就不愿跟张克贞住了,就搬到了清凉堡子里,与郭大旺做伴。这老哥俩那天晚上喝了点小酒,半夜时分借着月光出来,就见云雾里有一披头散发的年青女子。起先张克贞的爹以为是小凤的魂呢,定眼一看比孙女大且唱着很古怪的歌,又是想麦李子,又是想酸白菜的。就联想到这些日子村里传说的山魈,但又没见这女子骑一头赤豹,只是头上是红的,好像戴着一顶帽子,唱着唱着就往悬崖下去了,踏进了云海深处。张克贞的爹说可能是个人,疯子,可郭大旺却坚持说是白莲教教主王聪儿。他说:“我在这儿听得多了,我什么不知道。”

这事他们没给任何人说。郭大旺给张克贞的爹交待了的,千万别说。他怕一说了,又是宣传封建迷信,又是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又被公安局抓去拘留。郭大旺说:他什么都不服,就服公安局。

夏天就这么过去了,赵子阶寻女不着,只好慢慢等待着乡里对他的处理意见,辞职书早递交了。他也联系了几处外乡的木工活,准备随时携家什、墨斗出征。可是乡里似乎忘记了他,忘记了这个忘乡村,这个经受过一场春夏疫情的偏远的村子。

这天岭上姚家的儿子结婚,来请赵子阶,赵子阶不能不去。他是个有酒不要命的人。他先是推脱了一下,说我又不是村长了,我辞职了,反正我不干村长了。可姚家的来人说,赵村长你不是村长谁是村长,你老德高望重,这个证婚人非得是你不可。赵子阶就去了。

锣鼓响了起来,送新姑娘和嫁妆的人马从岭那边过来了,好长的队伍。嫁妆是什么呀?一匹金黄色的巴山黄牛。你看那牛:眼如铜铃,平角如钩,鼻似虎鼻,头上扎着红绸儿,膊上飞着涡旋儿,一走一趸的肌肉,一步一声的蹄壳,拉出的屎打得山道叭叭直响,让那些穿红戴绿的送亲人避之不及,你推我攘,哈哈直笑。新姑娘满面红光,眼含腼腆,腮如秋柿,嘴似辣椒。这秋阳太猛,新娘和大伙都油汗直滴,一路上有人撒着喜糖。新姑娘的娘家人说:这牛全是她挣的,男方的牛因她罚没了,她发誓攒不到一头牛钱就不嫁过来。于是她就上山拼命挖药材,摘绞股蓝,又听说挖兰草赚钱,独自到深山老林去找兰草,虎皮斑哪,三瓣寿星哪,复色花哪,有一株竟卖了一百。你看,牛又回来啦。

婚礼办得热火朝天。又是敲锣打鼓吹唢呐,又是猜拳行令放鞭炮。汤六福在山上放羊,他听见了锣鼓,这铿锵的锣鼓对他是久违了。许多天他都是不敢听,避而远之的。有经验的人告诉过他,最好一百天不要听锣鼓。他算了算,也差不离了,一百天没发病,也就无事了。他于是按捺不住,循声跑去,加入了抢喜糖的队伍。他想给他的傻老婆和哑巴儿子带点甜味回去,讨个吉利。

他在人堆里抢着,他似乎还听见了柳会计在喊他,要他去喝一杯。他手攥了一把夹有草和石子的糖,站起来时,忽然感到浑身的骨肉里有蚁行,千千万万只,接着就不能自已了,四肢打摆子似的发抖。他想给柳会计回个话,还看见了端着酒杯的村长赵子阶,但舌头木了,要发炸了,大叫一声,冲出人群,就朝苞谷地里狂奔而去。

汤六福的狂犬病终于发作了!

汤六福如何跑得快,腿不灵便。赵子阶和柳会计就放下酒杯,叫了一些男人,去逮汤六福。没几下就逮住了汤六福,人们看他的肚子,妈呀,肚子怎么这大呀,一按,硬硬的。有一个人给大家说:汤六福怀了狗儿。那人说:到时看吧,他怀了狗儿,又生不下来,狗儿就会把他撑死。

汤六福第二天就开始屙血块,呕血块。他被关在家里的一间杂物间里,他屙的血块,全是狗形,有鼻子有眼,呕的也是。这就奇了。怕他把人抓着,他的哑巴儿子就从门槛缝下送饭给他吃。汤六福的肚子果真越来越大了,大得像城里的厅局长。一天晚上,那杂物间就传来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他的家人打开门一看,汤六福的肚子爆炸了,肚里冲出来三块大血坨,每个约有十来斤重,细看就是三只狗,毛茸茸的,五官俱全。

赵子阶的老手艺这下派上用场了,他用村里剩下的木料,为汤六福打棺。赵子阶非常情愿,这等于是一次复习,把过去的手艺拣起来了。赵子阶花了两天,为他昔日的仇敌打了一口足有八寸厚的大柏木棺材,缝线严严实实,工艺清清爽爽。赵子阶满头的锯末裹着自己的老汗,后来又调和了最好的火漆,漆得金晃发亮。把汤六福和他怀的三只狗崽一起装了进去埋葬了。下葬后汤六福的哑巴儿子给赵子阶咚咚地磕着响头。赵子阶拉起哑巴,摸着他的头比划说:好好地喂你的羊吧。比划比划时,赵子阶也就流出了一些泪水。他像想起了什么,就对一边的柳会计说:“你帮汤六福算算他的时间。”也就是被狗咬的时间。怎么算,都只有九十九天,一百天差了一天。就这么一天,就是一劫,且是生死劫啊。

唉,事情就这么古怪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