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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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木材采购员的女儿(一)

吴三桂跟着她的爹乘轮船溯江而上,过了宜昌,进入西陵峡,然后,换了一只木船,进入碧绿碧绿然而波急浪陡的长江支流香溪河。他们要到神农架去。在那个巴山和秦岭交界的莽莽大山中,正进行着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伐木运动。上千年的大树随着香溪漂出来了,轰轰隆隆的浮木像一群群巨兽把香溪河堵得水泄不通;被岩石撞碎的木渣儿满河乱飞。吴三桂父女的船时常得躲着从河底里射出来的木筒。河越往上,纤夫们的脚越吃力,他们可着喉咙,唱着恶狠狠的、短促的纤歌,四肢爬地,贴岩而行。走了一段,一个个干脆脱得精赤条条了。吴三桂的爹对不足十七岁的女儿大声呵斥,让她躲进船舱里去,别把眼睛丢在外面。而外面的景色让人目瞪口呆,新鲜异常。在她的眼中,纤夫们因短裤印迹印出来的黑白分明的屁股,毫无邪意,它与险山、陡水、荒河一起,倒是让人肃然起敬。

进了神农架,植物密不透风,头顶阳光稀少,浓雾诡秘,大树身上的青苔一寸多厚,好像一个个不吃不喝站了千年万年。这少有人触动的地方,少有人目光触动的地方,敢情都生了苔啦。阳光一来,万山空阔,葱郁如海,金丝猴们披着纯金色的长毛披风,在林中如箭镞呼啸而去,成群的鬣羚因为炸山伐木的惊恐,在哀鸣声中飞跌而死,悬崖万丈,鲜血历历。麝獐在逃跑途中释留了奇异无比的香味,让山林异香扑鼻,刺激得人直打喷嚏。木材采购员吴忠拉着他的女儿吴三桂,穿行在一群又一群伐木者中间,一个又一个伐场中间,051油锯间飞起的锯末覆了他们一身树脂的清香,绞盘机把一根又一根大木从山坡底下拉起来,集材机把它们又汇拢了拖走;一些人将砍成数段的圆木钉上防裂器,涂上沥青膏,喷上防腐剂,用铁丝捆头,一声声的“顺山倒”从森林里扑棱棱飞来,吓得人抱头鼠窜,避之不及……

吴三桂十分不解,刚才枝繁叶茂离天三尺的大树,刹那间就倒地成了光秃秃的圆木。她问她的爹:他们为什么要砍这些树呀?她的爹说:“有用呗,打家具呗,铺枕木呗,做房呗。不砍了它,长在山里又有什么用?一文不值。”他的爹叉着腰在山头骄傲地说:“看,这就是建设者的风采,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果实。”

在江汉平原的一个小镇林业站当采购员的吴忠,近水楼台先得月,他的家里早就储备了几根来自神农架的青枫圆木。吴三桂尤其喜欢那个“枫”字,这个初中毕业在镇供销社饮食店临时端盘子的姑娘,私下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吴枫。她的爹吴忠说,你没有看到大青枫在山上是一副什么样子。“大青枫,大青枫!”被大青枫的风景所蛊惑的女孩吴三桂吴枫,此刻就站在那些大青枫之下,赶在伐木工人下手之前,她捋到了许多青碧小巧的三角形枫叶,她想当夹进书页后它们就会像秋天变得通红,她要回去送给她的好友们,或者自己一个人欣赏,作为一种留念。这时候她的爹吴忠要她去更高的山垭,他要去采购更多的青枫大木。

他们上了乱云垭。在那个地方,要经过简直没有天空的树林,悬崖坠在头上,一条看似有许多兽迹的碎石路刚刚开通,在滚滚乱云中扶摇直上。吴三桂在一些她不认识的树木间穿行,那些树像一些冷鬼恶魂,黑鸦鸦地站在简易公路两边。天似乎在下雨,其实是湿漉漉的云雾,碰到身上便成为雨帘,树枝间飞飘着一绺绺的云雾草,像树的百年老胡子。她的爹指着山顶说:“哈,我看到一棵直通通的青枫了,通到天上了,像天梯一样。”这时候雷声轰鸣,突降暴雨,哪来的大青枫呀。他们躲在一个石岩边,裤腿已经精湿。好半天雨住了,许多黄嘴的乌鸦开始鸣叫,一队红腹锦鸡拖着秀丽的长尾从林中的空地上滑过。正在结果的荚迷,粗粗细细的亮叶桦和一根并不太高的紫色连香树都突然间从沉雾里挣出来,向她表现着明媚的感情。青枫林就站在它们的后头,在伐木工们的喊声里瑟瑟发抖。这时,从一棵造型漂亮的青枫下走来一个男人,三十多岁的年纪,显得苍老、野蛮,他挎着一把有防震架的磁电机油锯,敞着跟岩石和树皮一样颜色的棉衣,一阵尖锐的空响从油锯口传来,千千万万的雨珠子突然间都似乎因害怕而贼亮贼亮,睁着无数双眼睛看吴三桂父女怎么与那个人汇合,说话。空气,虚无缥缈的湿漉漉的空气,脚下的泥水和苔滑。吴忠没说什么就交给了那个人一张纸,是一张工单。那个人在晦暗的光线里看了看,就揣进衣兜里,那个人看了看她——吴三桂。吴三桂的目标并不很大,也不光鲜,因为她个头不高。那个人把他们引进了云雾中的工棚,一个和几个连起来的垛壁子油毛毡屋里。那个人让他们坐在火和烟雾同样猛烈的火塘边,不知从火堆里刨出了什么,要他们吃。吴三桂看着她的爹龇着外露的牙齿恶狠狠地把那些带壳的果实夹在板牙中间使劲咬着,然后吃着。再然后,他们就吃起了麂子肉。他们和工人们一起吃麂子肉。他们用刀把肉削成一片片,蘸上些盐粉,用两把树枝摊在火上烧烤,他们吃的是烤麂肉。然后,那个人就要吴三桂留下来帮他们烧几天火。那个人说,炊事员因为拉肚子到山下去了,他们只要有一个烧火做饭的,保证吴忠这五十方青枫一个星期交货。那个人姓蒋,大家都叫他蒋队长,那个人说他叫蒋明孝,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蒋队长把一把油锯在椅子旁顿了顿,用长满老茧疙瘩的手试着锯齿。蒋队长说就只七天么,你下山去给我们袁总带信,我负责完成党交给的任务。

在这样的时刻采购员吴忠已经没了辙了,仿佛是一条惟一的道路,吴忠就把她如花似玉的女儿留在了这高寒的山上,留在了一堆男人堆里,就像把一只羊丢进了虎狼窝。可他为何当时爽快地答应了呢?他说:“蒋队长,你真保证能一星期拿五十方出来?”他说:“我就将我女儿交给你了。”他还说:“你们让她住哪儿呀?”手拿着一本印有“上海”字样的缎面日记本的吴三桂,懵懵懂懂地就留下来了。这是哪儿啊?这些人是什么人啊?这是何年何月啊?猿啼虎啸,狐奔熊走,群山如浪,云雾如海。她烧饭给他们吃,烧水给他们洗,她用山泉洗锅,择天葱做菜;她看他们伐木,晚上睡在一张不知谁睡过的、充满了烟屎味和脚臭味的湿漉漉的大棉被里……

七天以后的一个晴朗日子,百鸟和鸣,阳光如箭。一阵汽车引擎的声音爬上了乱云垭,吴忠带着四辆南京嘎斯来拖木料和女儿了。木料倒是齐了,都打了标记,高高地、整齐地码在简易公路边,可是吴忠的心依然忐忑并有预感。她在喊女儿的名字冲进工棚时,看见一个女性的身影一闪就不见了,再也找不着了。

“你出来呀,三桂,吴枫!”

他大声地喊着,跳着脚,到处搜索,没有女儿的人影。那个叫蒋明孝的人对他说:“你女儿是不得跟你回去的。”

采购员吴忠知道他要爆发了,上山来之前的几个日日夜夜他就有预感,他是来爆发的,他是来杀人的。他要杀人,他要让血洒乱云垭,他要拼个鱼死网破,万一女儿有个闪失,被人侵害了。

事实出现了,恶劣的事实出现了。吴忠喊:“你出来呀三桂,你跟我回去!你告诉我出了啥事!”

“反正她一时不会跟你回去。你再来,她再跟你走。”

“她死了?”

“她没死。”

“她没死你就给我交女儿来!”吴忠一头撞向手拿红色油锯的蒋队长。若不是被几个人拉住,他的头就会锯开瓢了。他向工棚后山的老林眼泪巴娑地喊:“三桂,你这是为什么呀,你为何不敢出来!”然后呢,这个平时心高气傲自视为高人一等的木材采购员竟一膝给蒋队长跪下了:“你放我女儿一条生路吧,你这是干什么,你想与她成家,你也要合理合法地办手续,明媒正娶……”

吴三桂永远记得那个枫林如吼的夜晚,她被两杯苞谷酒放倒了,她摇摇晃晃地被蒋明孝架进她的板壁房,黑灯瞎火,混乱中他就用胡须扎人的嘴堵住了嘴。“不,你给我点灯来,你放开我!”她如何能容忍下那一张嘴,那一个人,与神农架的黑山恶水一起骇人的男人的一切,力量、气喘和侵略。她又没有防备的经验,她虽然感到了虎视眈眈,她虽然恐惧,在离开了父亲之后的第二天一早,整夜未眠的她想一个人跑下山去,可路野,林深,云乱。那些人对她还不错,可全是一些山野气息浓重的陌生人,跟一群山兽为伍没有两样。大青枫在他们奇怪的武器下一根一根无缘无故倒下了,然后他们就要伐她了吗?

吴三桂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那个人用膝盖死死地抵住了她的腹部,扯开了她的皮带,像剥树皮一样剥下她的裤子,那个从来没有显露在男人面前的光滑如玉的少女下身被人压住了,然后,一个粗暴的东西像木橛子戳入她的体内。天,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么一种下场。在厚厚的棉被下还有一个重重的人,像油锯一样要锯她的身子,伐了她,要把她剁为三截,落下的青枫叶子像无数的三角形噩梦。她将被压成一张纸,捣成一堆烂泥。用木板拼凑的床铺发出了比她更难受的声音,持续不断,愈来愈猛。后来的情形连她也不清楚她为什么要发出呻吟,来释放那心中的恐惧以承认这个无可奈何的现实。那垛壁工棚外的树吼也许是一个原因,陪伴着她,像她的亲人无望地呼喊着她。恶魔似乎早就存在在这个屋内,跟他们火塘边所谈的山精木魅野人一样,一起,制造着新的情节,让她成为故事中的一部分。妖媚的漆树姑娘、山洞的母野人、狐狸精、花花蛇、女鬼……人在那样的环境中突然感到她成了那妖氛弥漫的大山的一部分。她后来眼瞪着黑漆漆的油毛毡屋顶,看树枝在风中错打在顶棚上,树一如既往地吼叫着,掩饰了她的尴尬,出丑,痛苦,孤独无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该死,你抽我吧!”他说。那个姓蒋的酒气熏天的男人说,他抹到一把吴三桂的眼泪。那是女人的眼泪。这个恶魔有些心慌了,他就铲自己的嘴巴。他就给吴三桂下跪,要她别往悬崖下跳……

吴三桂羞于见她的爹,她听爹哭喊着离开了乱云垭,她没有哭,她横过脸来严厉地对蒋明孝说:“你要我跟你呀!你除非把我杀了。”

跟也得跟,不跟也得跟。姓蒋的说了,你要是跑了,跟你爹下了山,我半道上截住,我把你们父女一起杀了,用油锯锯为三截,喂老熊。

这天晚上,吴三桂被蒋明孝拉着,一干人马,在山下的香溪河边汇集,领了造反组织“新林总”吴司令的命令,人手一个炸药包,去炸另一个被称为保皇派“新伐联”的一号头头黄司令,为了争神农架林区革命委员会主任的第一把交椅,心狠手辣的吴司令开始了血腥的暗杀。可怜的对方黄司令,沿着香溪河从兴山县回来,坐一辆颠簸的吉普,正待从一座木桥过河时,突然桥上亮出了一排火把,紧接着几个炸药包就扔了过来,把黄司令和他的车炸得飞上天空,尸骨无存。

在紧张的黑夜里,这一次新奇的历险,绝不亚于她的失身。她的耳朵都快震破了,一个晚上都嗡嗡直响,在一团火球中吉普车分解的那一瞬间,吴三桂在寻找黑暗中的一只手,那是恶魔的手,现在却需要它。她太害怕了。这样的爆炸只在电影中看见过,在《地道战》、《地雷战》,在《董存瑞》和南斯拉夫电影《桥》中见过。这个神农架的深山里确实怪呀,怪人、怪事、怪日夜。有谁喊:“撤呀!”接着黄豆大的雨点就砸下来了,还有冰雹,好像有人砸石子一样。这完全是一场战争,就像打仗,像行军和逃亡。吴三桂纤细的小手在一只大手的紧拽下高一脚低一脚往山里跑,往山上跑。她不知道往哪儿跑,她只知道必须不停地挪动脚步,不能停下来。没有灯,也没有目的。那场雨所聚起的声音似乎想冲毁后面发生的一切,抹平它们,爆炸和伏击,车毁与人亡。这是为了什么?这些人,这些当地的和从各处而来的伐木者,这些男人和女人们,他们为了什么,要跑这么远来扔炸药包置人于死地?

整个后半夜在惊悸和动荡中的睡眠刚过,乱云垭就乱了起来,听说当地驻军已开拔来搜索和追抓凶手了。省里还出动了直升飞机,吴司令在当天晚上的软禁中用自己的裤带自缢身亡。跑!快跑!吴三桂从朦朦胧胧的梦里被拎起来,像拎一只小鸡小羊,又跟着蒋明孝往山谷里跑了。

“你干什么呀!”“你干什么呀!”“你干什么呀!”

吴三桂连喊了三声,三声喊完时,他们已经钻进了一个飞泉直漱、苍苔茫茫、朽木连横的石槽。

“你跟我回家!”她听见他恶狠狠地说。

石槽顶的刺叶栎和木通互相纠缠得遮天蔽日,华钩藤和毛药藤像从斜处蹿出来的魔手,撕扯着吴三桂的衣服和手臂。蒋明孝说:“快跑啊,快跑啊!”他的脸被刺划出了几道深深的槽,耳朵淌着血。这是地狱,这是往地狱的门,更远的地方是哪儿啊。更远,她怎么能想到更远。

山越来越深,天越来越野,远离了人烟和地球,那从山岩缝里挤出来的一点儿苞谷和田土,是野人点种的还是虎狼点种的?吴三桂在两天的逃亡中记得她进了村子,又重入森林,走入谷底,又再进深山。山像时死时活的记忆,像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噩梦。山原来就是这样,随便一踏就是一条路,随便一踏就是一条险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