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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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木材采购员的女儿(二)

吴三桂走进蒋明孝的村子时,是第二天已近傍晚时分。她腕上的上海女表停了,只记得太阳哗啦啦地往一座山头撞击,寒气骤然降临,人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烟岚跟着她的裤腿走进一个突出的山嘴,七八家用粘土堆起来的人家,臭气熏天的畜栏似乎是她全部的记忆。狗在疯狂地、富有激情地咬着他们,被咬的是一个女人,一个从山外闯进来的女人,她的那一件腈纶的秋装和翻领熠熠闪光,她的脸是金瓜似的有轮有廓的脸,不像那些村里人的脸,全是从山缝里扒出的地瓜似的脸,极不规范,形态各异。她腕上的手表也极为抢眼,没有绉褶的化学裤子,荡漾,笔直,一双有胶底的平绒布鞋,虽然已经沾了泥水,可她的胶底踏着石子小路时依然噔噔直响。她的嘴角是矜持的,蔑视的,不与人为伍的,眼神也不同,虽然眼中没有岁月的沧桑,沧桑值几个钱呢?在迎接她的那一双双沧桑的眼里,不是全都填满了自卑、羡慕甚至莫名其妙的、与生俱来的歉意吗?可怜的“八人刨”,这就是蒋明孝的村子,它叫八人刨。是八个人刨出的村子,是三家人,是很有些年头了的古代三家,一家姓韩,一家姓陈,一家姓蒋。来自于陕西、河南和四川。一共八个人刨出了这片外人绝不知道的炊烟。因为开垦,除了几只鸟,所有的野兽都没有了,水、风、稀稀朗朗的树,都服务于这群灰头土脸的人。土地在斜坡上,被水冲得干干净净,连一个细菌也没有了。要想长庄稼,只有不停地养牛和猪让它们沤肥。因此,猪圈和牛栏里,常年有一尺多深的粪水,它们泡烂了牛蹄猪脚,让猪和牛的肉里浸透了粪便的气味。整整一年,吴三桂看见他们桌上端出的猪肉就作呕。

啊,蒋明孝带回他的媳妇啦,这真是好事,看看人家伐木带回来的媳妇吧,小得像他的女儿。看看人家身上的工作服和机油,看看人家的头发,走路的样子。虽然失魂落魄,可现在的蒋明孝因为手里带着一个女人(他们竟然手牵手!),村里的人完全没想到他是个逃犯。他的父母全是猜不出年纪的人,他的母亲与猪食的气味近似,他的父亲与石头的气味近似。麻木,即使高兴也麻木,高兴令他们更加麻木,像一些被风吹雾罩的植物,摸头不是脑。倒是他的叔叔,一个住在他们家后山坡不远的鳏夫,提着一只毛锦鸡来了。他说这是我用钉耙打的。接着他又端来一碗他做的野猪肉,在堂屋还没有开饭的桌上,烟熏火燎的屋子里,只有吴三桂那一排微微启齿便露出洁白的牙齿闪烁着。蒋明孝的叔叔手端着一个像从灶里扒出来的土碗,满满地盛着的一碗野猪肉端送到了吴三桂的面前,也不说话,只是由衷地傻笑着。

“你吃,这是野猪肉,这是腊野猪肉。”蒋明孝示意吴三桂接过来。吴三桂看到的是一碗用灶灰裹着的菜,是一碗不辨颜色的、烂同污泥的动物的尸体。蒋明孝说,我叔叔不会说话,你看他嘿嘿地笑了吧,他只是会笑。蒋明孝叔叔的一只大黄狗也向吴三桂摇着芦花穗子般的尾巴,张着大嘴,舔着长长的舌头,好像说:“你吃吧吴三桂,可好吃了,我刚才也吃了一大碗。”这就是狗食,吴三桂终于明白了,她不接,誓死不接。接着听见了一阵鞭炮声,蒋家放鞭炮欢迎他们的媳妇了,接着全村的人都跑来了,人们再一次看着这个山外来客,这个标致的女孩。蒋明孝的叔叔这时退到了门外孩童般地笑着,而蒋明孝的弟妹这时候忙得都像陀螺似的。他的弟弟在饭熟后要拿鞭杆去放羊,屋里的人说:“吃了再走嘛。来,吃,吃,怎么不吃呀,这是野猪肉,这是芫藿炒猪心,这是黄豆炒猪尾……”苞谷酒的酒香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能替蒋明孝说话,满屋子的空气都似乎像老实、宽厚、劝说的嘴巴,要吴三桂留下来,认了这一切。

鬼城似的峡谷,一望无尽的山涛,黑森森的白天和晚上,多么可怕啊。吴三桂紧紧被蒋明孝防着,守着。他的家人问他:“这妮子怎么一天到晚哭哭啼啼?”蒋明孝说:“她爱哭让她哭去。”当别人问他是不是回家休息的,他不耐烦地说:你们别管。有一天,吴三桂到屋后那个天然石臼搭成的茅厕解溲,一条巨大的蟒蛇从灌木丛簌簌地爬出来,朝她吐着一尺多长的血红的信子,她提着裤子出来下石阶时,摔到了石岩下,连吓带摔昏死过去。

“爹,你来救我吧!”吴三桂在心里一遍遍呼唤。她要爹带蛮多蛮多人来,带上够对付蒋明孝和他们一家的人,带上民警,带上解放军,带上伐木队的领导来,先把蒋明孝捉拿回去,然后她就堂堂地出山了,她就回去,不怕人的闲话,回到小镇的平坦路上去,回到有照相馆,有电影院,有瓜子摊的生活中去。总比在这儿让鬼吓、蛇咬、蒋明孝的摧残好呀。在那个夹有青色的青枫叶子的笔记本里,她写下了许多渴望,写下了许多骂蒋明孝的话。可是有一天,她发现她怀孕了。她不停地呕吐,吃什么吐什么,下身干干净净,仿佛不是女人了,没有了三十天必来的那些红水。当蒋明孝一家人都知道后,一家人就愣在那里,跟一堆糟木头没有两样。

“看着这些苕货,这些木头一样的人!他们就是一根根木头,哪像人呐!”她在心里发疯地喊。

蒋明孝要他的老娘蒸蛋给她吃,贴洋芋饼给她吃。他们把洋芋煮熟了,搅成稀泥与大便一样的东西,然后贴在锅里用油煎。吴三桂不吃,吴三桂誓死不吃,“我不吃大粪!”她高喊。她已经无法吃了,她瘦得皮包骨头了,两只烈女子的大眼睛更加大,像两个牛铃瞪着眼前的一群人,里面顽强地燃着怒火。

“你跑啊,我放了你,我服了你。”蒋明孝说。

他是怕出人命?他还怕出人命吗?他不是积极地拿着炸弹去炸黄司令吗?他果真放我一马?吴三桂就开始往外跑,她早就知道了有一条通往山外的路,她细心记住了许多人走的路,从他们的言谈中知道了哪儿可以通往很远很远的山外。可是,没有走上几步,她眼一黑,腿就委下来了,人就百事不知了。

过了两天,吴三桂的爹吴忠神仙下凡一样地突然出现在蒋明孝家的门口。正从地里背了洋芋回来的蒋明孝听说山外有人来找他了,吓得丢了背篓就从后门蹿出去往山上的老林里跑,以为是有人抓他来了。然而来的是木材采购员吴忠,还有吴三桂的小舅舅。亲人来了是有预感的,那一天,久没有上发条的上海女表突然在枕头下的的嗒嗒地走了起来,屋后村子里老是鸦啼不停的声音,突然在早晨传来了一只喜鹊的聒噪,她从潮湿的床榻上支起沉重无力的身子,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爹和小舅。父女俩抱头痛哭。这当儿,门楣垮塌、台阶失修的屋外面一下子围上了二十多个人,还有十几条大大小小的饿狗。八人刨平常枪打不到一个人,这下竟然把全村的男女都集中起来了。他们是来阻止吴忠带走人的。

“她要生娃儿了。”蒋明孝说。

“看把我女儿折磨成什么样了!姓蒋的,你好狠心呀!”吴忠指着自己的女儿又点着姓蒋的鼻子说。没有说上几句话吴忠的手就薅上了蒋明孝的领口。吴忠用头猛撞蒋明孝,说:“老子今天就死在你这里算了!”吴三桂的小舅上去拉开了大打出手的吴忠。那时候蒋明孝并没有还手,他的衣领拉破了,头发好像也被拉掉了一把,鼻子上抠掉了一块皮,正在往外渗血。蒋明孝说:“她生了娃儿回去。”

“三桂,你就死在这里算了,我要是你,我早就一根绳子吊颈了!”

吴三桂去追她的爹和舅舅的时候,被很多帮闲的拉住了,有男有女。蒋明孝那时候赶忙往背篓里放腊肉,那些生了绿毛的腊肉,在神农架是家家都有的,无论多穷,肉是有吃的。他对吴忠说:“你上次说你们那儿缺肉,我跟你背几刀腊肉出去。”蒋明孝背了满满一背篓的绿毛腊肉,跟在吴忠他们身后。吴忠骂他个不要脸的流氓,坏蛋,说谁吃你的腊肉。可蒋明孝亦步亦趋。走一截吴忠回过头来赶他一截,像赶一条狗。可他一直跟到长江边,一直赶到长江边。第二天蒋明孝回到了村里,用一只肩膀挎着一个空背篓。他的腊肉是被他的愤怒的岳丈丢在了山里还是丢进了长江,以后一直都是个谜。

再坚硬的石头总有一天都会被时间风化或被雷电击碎的。吴三桂又一天在山坡的沁水窝洗脸时,对丛林中蹿出来喝水的斑羚大吼了三声,并拾起一块石头来向那野物狠砸,又吼又叫,硬是把那几百斤的野物喝退了。她突然感到自己有了对付山野的办法和力量,然后赶仗的人拿着枪和开山刀顺着斑羚逃跑的方向围过去,竟然一口气打死了两只斑羚,一公一母。蒋家因为吴三桂发现斑羚的功劳,分了一大块好肉还加上一些羚肝羚肺什么的,吴三桂那天自己在锅里放了一大把野蒜,当地人称为天蒜,在神农顶最高峰采得的。她说,我为什么不吃呢?我为什么要把自己饿死?她说:“给我盛一碗!”这个江汉平原的小女子开始指挥蒋明孝了:“给我盛烂的,煮烂一些!”她大声说。然后蒋明孝的那个不怎么说话却很会傻笑的叔叔,也提来了一只毛色灰得无比高贵的竹鼠,足有五斤重。这位叔叔手上缠着厚厚的破布,显然是被竹鼠抓伤了,他抹着一鼻子的灰,手指甲里全是血,那是刨竹根下的洞刨的。“看喏,看喏,牙齿,牙齿。”这位笑得像孩童一样的叔叔一个劲说着竹鼠的牙齿。大家就说这“竹溜子”太好吃了,比老熊和豹子肉都好吃,豹子肉有一股狐骚味,老熊肉就像木渣。说汤好喝,那就喝汤吧,喝。竹鼠在被宰杀时却跑了,那个叔叔赤着一双脚满村里捉它,真是无比的滑稽,许多人都来捉那“竹溜子”。

重新逮那个竹鼠给八人刨整个村子带来了欢乐,有人为此打破了脑壳,有人挂破了衣服,有人手上沾满了竹鼠的血,最后还是蒋明孝叔叔从一蓬刺棵里爬出来,竹鼠的两颗大铲齿咬住了他的手,蒋明孝的母亲在一旁惊慌地喊蒋明孝,蒋明孝把那个垂死挣扎的竹鼠一棒打了下来,一刀砍断了它的喉咙,吓得吴三桂浑身筛糠似的发抖。蒋明孝的母亲诚惶诚恐地端着竹鼠肉和汤伺候着卧在床上的吴三桂,生怕她把碗摔了。她的胆子还没有大到这种地步。她只是吃,或者不吃,以此来表现她的心情。她大快朵颐的时候,肚子已经膨胀了,娃子已经出怀了,娃子需要营养来成长,为了肚里的娃子,她也要吃那些过去见都没见过的,在神农架也变得很稀罕的野物。她要吃遍神农架。吃竹溜子,吃野猪火锅、斑羚、麂子、九节狸,吃野菌、灵芝、五味子、鸦巴果、木通、猫儿屎,吃娃娃鱼,吃石蛙,吃蕨菜芽子、芫藿、天葱天蒜、洋鱼条子(一种鱼),喝桦树汁,吃野柿子,啃拐枣,嚼山楂,用山牡丹的根、皮煮鸡,用紫苏煮懒豆腐。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山中长的,全吃。

“这太好了,这太好了。”蒋明孝的母亲时常给家人报告吴三桂的情况说。

什么结婚,什么门当户对,什么志同道合。吴三桂盯着房里那口立柜上不知哪个乡村木匠胡乱画的一幅喜鹊登枝图,就糊里糊涂地生了个女娃子。五个月的冰封雪埋终于盼来了不肯解冻的春天,寒冷还在心上、床上,路是没有了,太阳好像温热了一些,落叶的阔叶树好像开始打苞了,出芽了。生娃儿就在那张狗窝般的昏暗的床上,火塘里的火可算是猛烈巨大,烧得火星盈帐,火气和痛苦差一点把吴三桂闭了气。她喊她的娘,娘呀娘呀。哪儿能抓到她娘的手,她抓住的是床沿,仿佛能帮助她的只有那床沿,娘的手就是那硬硬的木头,她喊呀喊呀,娃儿出来了,肚里空了,人软了,像一堵墙被人掏空了里面的泥巴,要坍塌下来了。她不知道是怎么支撑着走进梦境的,她浑身淌着冷冰冰的汗看见一个淡蓝色的森林里全是金色的阳光,她抱着一个小娃儿,一放下地,那娃儿就在森林里跑了起来。娃儿能跑啦,娃儿是她的,她喊她什么。后来她醒了,她看看身边,有一个娃儿,被一些稀奇古怪的山里人传来递去。那是她的娃儿?她有娃儿了?娃儿叫什么名字呀?她努力地去回忆梦中她唤的那个名字,好听的名字。啊,是什么枫吧,蒋小枫,她就叫蒋小枫。不管跟哪个姓,我不管她姓什么,我要叫她小枫。就是小枫,青枫的枫。她的男人蒋明孝用湿漉漉热乎乎的毛巾给她抹着身上,往下身垫草纸,说:“还是喜欢青枫呀?”吴三桂就哇哇地哭了,从别人的怀里夺过她的女儿,紧紧抱着,先喊娘,再喊小枫,呜呜地哭得好伤心。然后望着烟熏火燎的椽子、屋梁、有缝隙的青瓦,眼睛死鱼一样。她的奶水出来了;这么快就出来了。她喂她的孩子,擦干了眼泪,看着自己的孩子吃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