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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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木材采购员的女儿(三)

有一天她看着山外明丽的蓝天,从那儿飘过来一朵又浓又小的云,就像一封信,像一个友人走过来一样。山上的树依然在沉寂着,庄稼和土地也在沉寂着,没有什么两样,而那天的蓝天和她感觉空了的肚腹给了她回到父母身边的激励。她那一段时总觉有一种无言的喜悦,不知发自何处,好像是从身体上发出的,当她意思到那个累赘似的孩子从肚里掉出来使她彻底轻松后,她就想到要离开这大山、峡谷的打算了。有一天她给他说了,在一番假惺惺的缱绻以后,她说:“你让我走吧,娃儿我留给你。”那个人,那个男人,蒋明孝,明白无误地告诉她:不许可。

“那我要跑我早就跑了,你追不着。”

“你跑得看看。”

吴三桂再一次哭了起来,她决定绝食,不给女儿奶吃(早就差不多无奶啦,三个月就断奶啦)。她说:“让我跟娃儿一起饿死。”可她的婆母——蒋明孝的母亲却用嘴巴把饭啊菜啊嚼烂,再嘴对嘴地喂给孩子。这多么恶心啊,这是什么世界什么生活啊。你们的碗哪一只没有被狗舔过?你们的灶上灶马子(蟑螂)和老鼠跑成阵,猫在锅里抓饭吃,你们是原始人吗?是畜生?猪狗一样?让我饿死吧,让我饿死吧,不放我走,我就饿死,我把孩子给你们了你们还不放我走,把我关在这里等死啊,我不习惯这里,我不满意这里,你们为什么把一个小女孩关成了小妇人,还不放?还要把她的尸骨关下来,埋在这鬼不生蛋的地方,这深山老林里?你们也是有儿有女的,蒋明孝,你也有妹妹的,若你的妹妹被人强奸了,关了,你会不会去拼命?你们为什么干这种丧天害理的事呀!吴三桂狠狠地用头撞泛碱的墙,撞床头。她是发誓要死给他们看的。那至少有两夜,她不停地哭喊,不吃不喝,把这八人刨村里的狗也搅得一夜夜不安生,整夜整夜地狂吠,好像村里要死一百个人一样的,鬼魂都来到了这个阴暗死寂的村里。好吧,好吧,小先人,放你走,你走,你这烈性女子,江汉平原的女子就是烈。走吧走吧。他们给了她二十块钱,给她一个大蓝花包袱里装满了一些茶叶、蘑菇和腌熊胯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她做了一套花花绿绿的布料的新衣裳,给她买了一双解放鞋,就这么想急匆匆地把她送走了,像送瘟神一样。吴三桂拿着二十块钱说:“蒋明孝,你好黑心,你把我一辈子害了,就这二十块钱的赔偿?”蒋明孝说:“我是在伐木队上班我就有钱给你。”吴三桂说那你为何不回伐木队?蒋明孝说抓了那么多人判刑,我回去不是送脑壳让人剁?吴三桂说:“蒋明孝呀蒋明孝,我走了,你好好管你的妮子吧。你有心送我,把我送到公社,把小枫也抱去,让我跟她照张相。”

三个人一行走到公社,已是傍晚,敲开照相馆的门,央求他们给照了一张母女俩的照片,又要求他们给赶洗出来。那个照相师傅起先一口回绝,吴三桂和蒋明孝说了许多好话,后来又把包袱里的一包蘑菇拿出来给他,才勉强答应了。他们一家三口那时候在只有十来个房子的公社土街上。蒋明孝要去登个旅社,吴三桂不肯,说:“从今以后,我是死也不会跟你一个床睡了。”她那时虚弱得十分厉害,天气也突然变冷了,飘起了不大不小的雪花。吴三桂看到蒋明孝快哭起来,在饮食店买个干硬的馍馍谁也没吃一口,他却掰下一块要嚼了喂给女儿,吴三桂用仅剩的一点气力大吼道:“不要这样喂她吃了,让她饿死了还好些!”终于拦到了一辆车,一辆到秭归去的运木材的南京嘎斯车,司机也停下来了,说只能带一个人,吴三桂便往车上爬,蒋明孝说:“你不要相片了吗?”吴三桂说:“我不要了!”

她生怕蒋明孝会爬上来拉她的,会像在乱云垭一样,像一头野兽向她扑来,没有任何余地用绝对的暴力征服她,把她压碎,让她痛苦地叫喊并成为了一个女人,一个什么滋味都尝过的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可是没有。这一次没有,蒋明孝站在原地,他把那个包袱甩给她,恶狠狠地拍拍手,站在那儿。司机要吴三桂进驾驶室去,可她不去,她就在外头,在车厢上。她已经害怕并领教了这深山老林的陌生男人。大雪在此刻就降临了,仿佛是一种报应,昏暗的天色和迷蒙的雪在汽车的引擎声中搅成一团,跟随尾气的气旋向后闪去,天真冷啊,她穿在内里的还是一件过去做姑娘时的毛衣,她自己织的。车拐了个弯儿的时候整车的木材发出倾向一边的挤压声,恰好这声音引来了女儿小枫的尖声哭叫——假如没有这个急转弯的平坡和一车木头的倾轧,她不会听见那么悲恸、可怜的女儿哭声,那声音在风雪中里愈来愈响,愈吹愈亮,整个山壁山谷都是,散乱在每个角落,那哭声亮晶晶的。

“师傅,停车!师傅!”

她拽着包袱往回跑去的情形她多年以后再也记不住了,那冰冻的路,那看不清的路边的悬崖,她为何没有掉落下去?为何没有摔跤?——她究竟摔跤了没有?她是如何追赶上向峡谷里摸黑走路的蒋明孝父女?她自己呢?没有一线天光的那个夜晚,她如何向八人刨的方向追循而去?她一路流了多少泪?

这一年的春节来临时,吴三桂的身体缓过一口气来了。但她依然不能远行。回家的事就暂时搁置了。而蒋明孝说:她那边的平原家里肯定是缺肉的,山外边都是凭肉票,过去她的父亲吴忠说是不要,那是上了霉的腊肉,这是冻好了的鲜猪肉,我跟你家背半边去。我就去了,给你报个信吧。蒋明孝在腊月二十四过小年的那一天动身,将半边猪肉放在背篓里。神农架的年关早就壅了数场雪,雪有两尺多厚,早晨起来,最上面的雪都冻成了硬壳。这个人执意要去,吴三桂没有阻拦的理由,那就去吧。蒋明孝顶着一张塑料布就上了白雪皑皑的山梁。雪一直下到腊月三十,三十的那天蒋明孝的弟弟和妹妹以及父亲轮流去几里外的隘口接蒋明孝,都没有接着。到了傍黑,大家都吃了团年饭,蒋明孝才一个人晃晃悠悠地从风雪里归来了。那个背篓断了背绳,只有一边绳子是好的,见到蒋明孝的时候,看到他身上全是猪油,油晃晃的衣裳都冻成了硬壳,原来背篓坏后,他把猪肉就扛在了身上。这样大约在腊月二十七坐船坐车和步行才到了吴三桂的那个小镇。吴三桂的爹吴忠总算收下了那上百斤的猪肉,还请吴忠喝了一顿酒,喝酒途中,喝着喝着,吴忠一个酒杯砸过来,砸破了蒋明孝的眉骨,不是他躲得快,一只眼睛就瞎了。吴三桂知道这件事的经过是在没人的时候,蒋明孝说:“你爹砸了我,还说,你要是拿我的女儿出气报复,我就哪天去把你的女儿掐死。三桂,我拿你出气了吗?我不拿你出气,他把猪肉收了,我就浑身轻松地回来了,流这点血算什么。”吴三桂一想,他还真没有拿她出过气,没有打过她,没有让她做农活,让她保持了一个城镇女孩的体面与闲懒,她的感觉就是在亲戚家做客。对的,就像做客。这一次,当吴三桂看到眼前这个一路风尘有些憔悴的男人给她讲她家里的事情时,她忽然熟悉了他,一下子就熟悉了这个人,她忽然感动了。她抱着自己的女儿,那个因罪孽生出来的女儿,她感觉到她是在渐渐认可这样的生活环境和现实。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

女儿小枫一活过来,就有了看相,完全不像本地孩子,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贼得跟水晶石一样的,吴三桂按照城镇人的发式给她梳头,给她梳许多辫子,扎用红毛线、绿毛线缠了的橡筋,不让她跟那些村里的孩子一个打扮,让她干净,脸上没有泥痕和鼻屎印,头发用肥皂洗,不让生虮子。这也是她自己保持的一贯的习惯,勤洗头与身子。她还在公社买雪花膏,自己擦,也给女儿擦,擦得香喷喷的,红嫩嫩的,不允许这深山老林的野风野雪往脸上刻痕迹。让风成为她心中柔软的风,像江汉平原上的杨柳晓风。

可是,她得分家,这表明她住下来了,她要与那一大家人分开,她让有伐木经验的蒋明孝到山上去偷伐山林,弄来了穿架子、椽子、檩子,还把香柏、青檀这些木料做桌椅板凳。蒋明孝有半年全是在与山林作对,挥着板斧,带着他的弟弟和那个憨叔叔,将放倒的木头运下山,运进村来,并搭起了三间干打垒的结结实实的房子。房子建起了,满屋的树脂清香中,吴三桂又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蒋曼军。曼军这小子就胖了,眼珠子灵活得像鼬獾的眼睛,一身的白肉哪像山里人的肉呀,白得谁见了都想啃一口,说:“我我我吃了你,乖乖!”曼军这小子是来给蒋家添福添喜的,蒋明孝哪还要吴三桂做事呀。他一个人把山上的活全包了,还养了两箱蜂子(当时生产队只允许养两箱),闲时就上山去打点野物,采点药材,然后偷偷背到公社去换点钱。可是这一切还是没有在伐木队来得快,队上的口粮总是很快地吃完了,蒋明孝还要无休无止地到大队上水利,到河边码石头,砌梯田。然而报酬少得可怜,挣来的全是工分,回到生产队分红,一个工值不过两毛多钱。最难解决的是,两个孩子没有户口,吴三桂的户口不在这里。她试着写信回去,要她的爹问问能不能为两个孩子上户口。给家里写信是非常少的,家里只有她的一个妹妹偶尔给她写封信来,而这封信也是寄给在上中学的妹妹,由妹妹转告给她爹的。过了不久,妹妹回信了,说爹去问过,根本不行,说吴三桂的户口在几次清理中都要下的,不是她爹托人说情,早就给下了。妹妹信中说,她也给爹说了许多好话,可爹提起这个大女儿就恼火,说,不认这个女儿了,说那生的什么孩子,不就是生了一堆神农架的红毛野人吗。吴三桂看了信,把信搁在了抽屉里。村里是答应给蒋明孝的两个孩子上户口,那户口有屁用,农村户口,吴三桂顶着不让办,她说政策是孩子跟母亲上户口,我的户口是城镇户口,孩子在这个八人刨,那不刨一辈子地吗?我真还不知道神农架有这么苦,这哪儿是人住的地方,是野兽住的地方,狼住的地方,狐狸老熊住的地方,人就跟野人一样,就是红毛野人,我不能毁了孩子,我总要把他们的户口上到我那边去的,我去磕头,去喊冤,也要把他们上到那边去。

生产队长是蒋明孝的本家,还是按人头给了两个孩子的口粮,算是承认了,有了临时户口。在吴三桂接到妹妹的信之后,她闷闷不乐地在床上躺了两天,有一天早上起来,对蒋明孝说:“你去找伐木队,你要回伐木队去。”

她硬是把蒋明孝逼上了去伐木指挥部的路。在一再追问他当年丢了炸弹没有,蒋明孝明确说他没有丢,那颗炸弹他还把它带了回来,果真他在一个新房的墙洞里抠出那坨土制炸弹,已经有了几年了。于是吴三桂和蒋明孝就揣着那颗炸弹去了很远很远的伐木场指挥部。哪知这个曾异常凶猛的人却在那儿成了软蛋,站在那个山坡上望着望着就不敢走了,就说他们会抓我的。吴三桂说,既然你没丢炸弹他们为何抓你?你把你的狠气拿出来,把害我的那阵勇气拿出来。蒋明孝说什么也不敢往那个指挥部走,他让吴三桂先去打听打听,吴三桂只好夺过那颗炸弹,只身前往了。

指挥部还有认得蒋明孝的人,听到吴三桂介绍,就说,这不是那个曾被蒋明孝强暴的女子吗?她现在却为蒋明孝说话?她对指挥长说:“我是蒋明孝的老婆,他没有向黄司令扔炸弹,他应该回来上班。”说着啪地一声将那颗炸弹放到指挥长的办公桌上。指挥长说:“还不扔到操场上去!”一个小通信员赶忙抓起炸弹,就从阳台上扔出去了,只听“轰”地一声,炸弹爆炸了。指挥长说:“新官不理旧事,何况你丈夫本来就是亦工亦农,并没有转正。”事情就是这样,吴三桂纵有一副旷世的伶牙俐齿,也说不动了那个满脸灰黄像患了肺结核的指挥长。

“他即使没炸黄司令,他当年强奸妇女,我们还未找他算账哩。”指挥长说。

“那不是强奸,是我愿意的,我不愿意,我今天来找您?”

“你父亲来告过,我见过材料,我这儿备着案了,你父亲强烈要求把蒋明孝绳之以法。”

“不是的,那是我父亲恨他,不是事实。蒋明孝是个好伐木工,他的技术是过硬的,他比好多人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