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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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木材采购员的女儿(四)

老爷垭的山对面,发现了磷矿,有许多人正在赶修简易公路,时常听得到用小炸药炸石头的声音。吴三桂领着她的儿子曼军在老爷垭自己的山林里采蘑菇、寻猪草时,总能看见山头上黄烟阵阵,人声鼎沸。公路渐渐有了形状了。吴三桂看着自家山林的各种树木,这个木材采购员的女儿,把眼前属于自己的木材同那条简易公路和山外联系起来。在别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对蒋明孝说:“肉焖在锅里也是烂了,还不赶快把它换成钱。”蒋明孝说:“这些木材哪个要?”吴三桂说:“那你过去在伐木队认识的一些朋友呢?”

商议了一个晚上,蒋明孝天亮就启程了。他去寻找过去搞木材销售的朋友。事情很顺利,他办好了采伐证,还从伐木队借来了一把油锯,请了几个下手,热火朝天的伐木就从这鬼不生蛋的老爷垭开始了。砍倒的树又砍成一根一根的门方,当堆砌在山崖边的时候,村里的人以为蒋家疯了。过了两个月,磷矿的开采就开始了,许多人在掏洞,挖出灰白色的石块,或者黑色的石块,拖拉机就开始上来了,从八人刨都能听见那隐隐约约的拖拉机声。蒋明孝雇请了村里的人将那些门方背过老爷垭,翻了一道山梁,过了一道河谷,就将门方放进了拖磷矿的拖拉机中。

蒋明孝和吴三桂夫妇开始了大量收购门方,只要门方,现金交易,两块八一根。票子哗哗地甩出去了,却不见,更多的票子又回到了蒋、吴手中。钱赚得并不多,可家庭境况小有改善,生活突然有了希望,人也忙得不可开交了。蒋明孝要押运这些木材一直到秭归或者兴山县城去,吴三桂在家收购、结账。

进入了干冷冬季的那一年,雪下得并不大,但路上全冻出了油光凌。蒋明孝押车出山时,在翻越皇界垭的路上,拖拉机滑下了公路,翻进百米深的山谷。

命是拣了回来,却摔断了大腿,压断了三根肋骨。吴三桂得知消息赶到镇上医院的时候,已是第三天了。那个医院冰凉的住院部是一排破旧的土房,死气沉沉比山洞都让人难受。吴三桂与她的叔子进了病房,她看见被白纱布缠得血迹淋淋的男人,看见他偎在一床脏兮兮的被子里,露出的两只手肿得像淹死了的死尸的手,上面血痂累累。那一刻,她想些什么呢?她只觉得好流眼泪,眼里的水塞子坏了,就是想哭,见到蒋明孝就哭着抓着他那双可怕的手说:“你这是报应呀蒋明孝,你干了丧天害理的事,你活该报应哪!”

她为什么说这个话,她为何这么诅咒自己的男人?在场的医生和护士都一头雾水。她痛骂着自己的男人,骂着这个惨遭车祸的人,她又用手去擦那个人的脸,额头,要小叔子倒热水用毛巾为姓蒋的抹头发上的泥巴,耳朵,脸,身子,手。那个人躺在床上口里不知喃喃地念叨什么,又不能说话,也是眼角往外滚泪珠子,张着嘴。

“你哭什么呀,蒋明孝,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还有眼泪!”吴三桂给他喂蛋花汤喝,给他抹泪,把泪揩在他绑着的白纱布上。晚上,吴三桂用自己的身子把蒋明孝焐热了,蒋明孝终于清醒了,能说话了,说:“三桂,我们的一车木头……”吴三桂听见他说话了,吴三桂惊喜地盯着这个男人说:“蒋明孝,你还活着?蒋明孝,你认得我呀!”这个人是个什么人,这个人是块山里的石头,有鼻子有眼的石头,凶狠的石头,蛮不讲理的石头。这个人当年好凶恶哟,说,不许你走!你就不敢走了,乖乖地跟着他,连与爹见见面也不可,说:你要是走了,我半道上把你们父女都杀了。这个人手拿着砍树的斧头,砍树砍顺了手,什么都砍得下去。人和树又有什么两样呢,在一个伐木工眼里,在这个满山长苔,连空气都长苔的神农架,什么东西没带点野气。这个人跟她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娃,长得还算标致,是她的安慰与牵挂。可是他死了,那就塌了天哪!吴三桂把蒋明孝紧紧地抱着,喊他的名字,他抖,她也抖。她说:“蒋明孝,你可不能死呀,你死了我们娘母子三人靠谁去呀!”

姓蒋的男人的生命力还不错,两个多月后被人用滑竿抬回八人刨时,家里又是一场空了,连烧火塘的杂木棒子树蔸子都没有了。老爷垭那坳子里的山林砍得七零八落,所有的木材都化作了蒋明孝的药费。拖拉机司机死了,那个救他的恩人(在悬崖下把他背上来的人),想去感谢,也只买了两瓶高粱酒。家里的那几亩地好歹让父母兄妹叔叔帮忙,种上了麦子,因为缺肥,生出的苗也稀稀拉拉。刚能下地干活了,蒋明孝发现他那摔断骨头的大腿那儿,溃了个小口子,老是不停地流水,似脓非脓,似血非血,骨头还隐隐作痛。蒋明孝寻了些去腐生肌的草药拿来敷,可溃口总是不干,不愈合。到镇医院一看,医生说他患了骨髓炎,给他开了些药回来吃。吃完药,骨头不疼了,也不红肿了,可就是不收水,不愈合。蒋明孝缠着破布头去出坡干活,也没觉不适,只是家里的破衣烂衫全被他用完了,缠了伤口。

这病还得治啊,吴三桂在以后的几年里,陪着这个人,这个从悬崖底下捡来的,半死不活的男人,四处求医。他们找过四川奉节、房县及兴山的一些草药医生,神膏药医生,也去过宜昌的大医院。卖狗皮膏药和一包包草药的医生都说能治好,可就是没治好,城里的医生说这病治不好,只能采取保守疗法,打针吃药,万一严重后,只有截肢。而事实是,蒋明孝能吃能喝,跟好人一样,饿了的时候啃生玉米一气啃掉五六个,吃起生红薯来,嘴里发出的咀嚼响声,跟猪一样响亮,做起事来,能流大汗,出大力,一年可能犯一次红肿,发烧,除此之外,就是那个老伤口处形成了一个窦道,流水,红不红,绿不绿,清不清,浊不浊的。后来听一个病友介绍,大荆山里有个医生,专治这种病。吴三桂和蒋明孝就乘了几天的车、船,找到了那个医生。关于疾病的诊疗没有什么好说的,那就是打听,行走,吃很差的饭菜(有时咽一个干馒头或者啃一块粑粑),喝生水,找投宿的地方,洗干净千人用过的盆子,把垫单翻过来胡乱地对付睡觉,然后见医生,听他胡说,看他开药,算钱够不够,然后将信将疑再踏上回程的路。借钱的历程比这更艰难,借钱跟去大荆山看病,那才是……才是另一次生命的冒险和体验。借钱之前,蒋明孝看到叔叔的一头牛老了,就说把它牵到镇上卖给屠夫吧。他的叔叔总是像看一件山外尤物看着吴三桂,多少年来都如此,一如既往,永远新鲜难解地望着她,朝她善意地微笑,像永远看到一个第一次进山的外地人。

要牵叔叔的牛的那天早上,吴三桂起来就看见蒋明孝的这个不善言辞的、智力低下的单身叔叔早就起来了,正在给那头老牛喂昨天的剩饭。他让老牛吃剩饭?吃饭?他用手把饭捏成一团一团,喂到老牛的嘴里,老牛浑身没有光泽的乱糟糟的毛和肮脏的眼睛就像这个叔叔,两个可怜的东西,他们是不可分开的。她甚至看见了牛在麻木地流泪,心中凄惶,而那个叔叔却在凄伤地笑着。一脸惺忪叼着一支烟的蒋明孝挥着手要他的叔叔递给他牛绳,吴三桂把那牛绳从他的手上抢过来了。蒋的叔叔张着没牙齿的大嘴笑望着吴三桂,以为是小两口在他面前亲昵地开玩笑呢。吴三桂却说不能要叔叔的牛。吴三桂就这么走到了兴山县一个木材商的门前,他曾是蒋明孝在伐木队的同事,后又跟他们做过木材生意。

这个男人是另一条狼,先叫了她声嫂子,然后就要拥抱她。吴三桂已经有了经验,吴三桂已不是过去的吴三桂,当她踏上兴山那条路的时候,她想起了第一次在枫叶哗哗的夏天踏上神农架乱云垭的情景,第一次被一个荒野的男人粗暴摆弄的情景,四周的苍苔和云雾以及云雾草在眼前摇晃,把记忆提炼着,教训着她。嘿,她在那个木材商的加工大院转了三圈,坚定了她的信念,充满自信地迎着任何危险向前走去,有十七岁时乱云垭的那杯酒垫底,什么样的酒不能对付?她在那个充满着霉气与树脂香的混合气味的工棚里,推开木材商说:“明孝的好朋友,给我水都没端一杯呢。”那个左颧骨上长着一颗闪亮的大疣子的男人,满身烟味的男人,龇着门牙嗬嗬大笑说:“什么水都有喝的,你要喝什么水。”吴三桂说:“我男人快死了,你还不救他。”那个木材商说:“那他就早点死吧,早点死了我们商量我们的事情。”“还是谈正事吧,吕哥,你是蒋明孝的好朋友,你会帮他一把的。”吴三桂说。那天晚上姓吕的木材商无缘无故地把她带到了镇上的旅社里,因为天实在太晚了,姓吕的家伙等待一个客户送支票来,又去银行取钱。有多少呢?三百。我的天,三百块,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只是捱到天黑时他才肯拿出来,他觉得有点希望了才拿出来。一个漫长的夜晚,他有能力把这个女人摆平。许许多多擒获女人的技巧都装在他的脑海里,一个不行另一个,一步一步,步步为营。女人总有发昏的时候,那样就成啦。不过,他很清楚,这是要有经济基础作保证的。他先给了一百,然后说还有两百第二天一早等管账的来了给她,她就可以走了。这个姓吕的在乱云垭时曾给她做过吃的,给她采过五味子和木通。在她陷入蒋明孝的魔爪后,曾以同情的眼光看过她。莫非好感就是在回忆中暗示给她的吗?或是一种报复?在那个香溪河下滩的咆哮声中,她叫唤了吗?她懒得想了,巨大的水声是她的发泄?在八人刨,在那个干打垒的房子里,只用一口立柜隔开的她与孩子们的房间,她不知道什么是一种肉体的释放,一切都得小心谨慎。这个姓吕的过去的熟人却赶紧捂着她的呻吟的嘴说:“三桂,这不是在家里,小心服务员听见了。”她躺在寂静的简陋的旅社,远处的悬崖山影似有麂子的叫声。带着山露的通红的五味子,在她的意识中一闪,再一闪。一串串的五味子想起她是一个女人,一个还很年轻的女人,一个山姑吗?一个背着背篓的山妮子?早晨的时候他说:“我只盼蒋明孝快死。”那个人说。那个人还说了什么,那时候,她说:“你好脏。”那个人就在冰凉到极点的冷水管前冲澡了,一个冰凉如石头的身子,这就是后来的一切吗?太阳的确温暖,鸟的叫声藏在树上,到处是树。那个人说:“蒋明孝没死,就只当我损失了半车好青枫。”他说的是青枫?最初的激动和诱惑。那你怪谁呢?三桂,吴枫,还剩有一匹变红的叶子夹在那个笔记本里吗?笔记本到哪儿去了?

窦道封住了。他们不知道,那个大荆山的医生使用了一种铅丹,让伤口周围的肌肉蛋白质硬化,强硬封住了伤口,而深处的炎症并没有消下来,还有细菌在里面繁殖,过不了一年,顶多三年,那个地方就会再次溃破,重复过去的流水。可是,至少在目下是好了,水不再流了。他吃着带回的药粉,然后又去邮寄药粉,她听见他说:“吕××是个好人。”她就说:“你吃药吧,你快吃药吧。”

他们的屋里,终日飘着药粉的气味。

那一天是什么日子呢?那一天他们的儿子,横长直长都越来越漂亮的儿子,遭到了雷击。女儿也越来越漂亮了。那时,他们的女儿快小学毕业,儿子也送进了寄宿的乡小学。可是他死活不愿上学,有时候高兴了还得拉着吴三桂的耳朵才能睡觉。在学校里,他经常逃学,失踪,跑到狼牙山的山顶上去,住在山洞里三天两头不回学校。那就不上了吧,村里的人说,曼军这娃儿迟早要被狼吃掉。可他就是没被狼吃掉,赤着脚,总是偷偷地窜回八人刨家里来。回来不进屋,在门上画几个大字,写他的名字或者在门口放一捆柴火(他从山上捡回的)。表明他还活着,在逃学。这样,只好让他回家了。有些娃子天生不是读书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