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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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八里荒轶事(三)

当然,这样的事端加荣是会做的,就这样,端加荣把洪大顺的童贞给缴了,洪大顺的童贞丢在了端加荣的身上,就在她丈夫王昌茂的眼皮子底下。

端加荣回房去的时候鬼头鬼脑的王昌茂还没睡,还脸朝着里面的墙壁唱歌:“姐儿住在三岔溪,相交哥哥打铳的,听到对门枪一响,姐在房中笑嘻嘻,晚上又有鸡子吃……”

“王昌茂,你唱啥啦?”

王昌茂嘿嘿笑说:“我唱‘晚上又有鸡子吃’……”

就这样,王昌茂的三百块钱就贷到手了。第二天,端加荣找邻居借了两个私章——洪大顺说要几个人的章一起贷,王昌茂一人贷村长不批,就把钱从驴脚拐代销店拿回了。

王昌茂拿着这些钱,甭提有多高兴了。手头活了,能干事了,抽烟抽纸烟了。得意忘形之际,跟洪大顺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子称兄道弟起来,经常接他上来吃饭,还时不时让端加荣和孩子给他送些蔬菜下去,让端加荣给他洗这洗那。有时候高兴了,就对她说:晚上你就别回来了。这人不是没了人味吗?王昌茂的确就没了人味。可村里的人都服他,他是怎么跟洪大顺这个掰子搞好的?要想找洪大顺贷款,都得找王昌茂去说个情。端加荣当然晚上还是回来,可渐渐地,村里就传出了风声,没有不透风的墙。洪大顺成了王昌茂家坐上客,端加荣经常在代销店出入,人家也不是傻瓜,长了眼睛不会看!这就有了闲言。加上贷款的次数多了,洪大顺就躲端加荣。端加荣被指使了去贷款(就是借款),赊烟,她不想去,王昌茂就发狠地说:“你去不去?你还不去呀,你这么厉害!”端加荣知道他恫吓她的理——自己的软捏在了他手里。他又从不说穿,就是要她去,一次比一次凶狠。只要去,就容忍她在洪大顺那儿呆的时间。端加荣哪敢多呆,村里的议论她也感受出来了,她是个敏感的人。而且,去洪大顺那里,一次比一次难开口。洪大顺一次比一次不情愿,甚至不愿近端加荣的身。端加荣知道洪大顺是在嫌弃她,她这个样子,清醒时的年轻小伙,是不会对她感兴趣的。可就是自那一次,端加荣勾引醉后的洪大顺那一次,她就在王昌茂面前没了说话和做人的狠气与底气。因为她做了丑事,做了一个良家妇女不该做的事。有时候王昌茂跟她睡觉时,酸酸地说:你莫有了洪掰子把咱甩了呀!端加荣发现自那以后每一次睡觉他越干越狠,像干别人的老婆一样,在她身上疯狂。端加荣见他这么酸酸的,说:“王昌茂,你说什么啊!咱们是夫妻!”王昌茂说:“人家年轻呀,有钱呀,人都想吃口新鲜的,我是老鸡巴一条了,你没兴趣了。”

——从此后,端加荣不能拒绝王昌茂的要求,例假也不行,妇科病也不行。如拒绝,就是那种带暗刀子的话,就说:“跟别个有兴趣,跟老子没兴趣!”

洪大顺终于要钱来了,要他还贷了。你猜王昌茂是什么反应?王昌茂是从端加荣口中听到要钱这个话的,他当即摔了碗,破口大骂道:

“你×都卖了,他还敢找老子要钱?”

原来,他认为那个钱就是不还了的,是端加荣卖×的钱。端加荣一听到他这么恶毒地把话说白了,就急了,说:

“你说话咋这么难听啊,孩他爸?”

“你不是卖了×?你的×就白给他这个掰子捅的,他就不付钱?”

“没有!你不要瞎说啊王昌茂!”端加荣否认,她当然要强烈否认,可她的否认是无力的,明显中气不足,后来求饶似地对他说,“都是你闹的,你的鬼点子。当着孩子们的面,你可要小声点呀!”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端加荣就还是厚着脸皮去找洪大顺,她说:“你我发生关系,王昌茂知道。”她只好使出了吓唬他这一招。

洪大顺说:“知道,他写的有条子,你也要还。不还我的账抟不拢。”洪大顺不在乎,洪大顺就是要他们还钱。

端加荣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回去。她没能完成任务。她记得就是那天晚上,一个又雨又潮又冷的日子,她与王昌茂又为这事吵了起来,王昌茂终于动手了,不仅说话恶毒,而且出手凶残,拿起扁担就砍,将端加荣腰砍伤了,头砍出了血。那是往死里打,几个娃子一起呼天抢地。王昌茂不让娃子们拉他,边打边还骂:“打死你个骚×,你这卖×的偷人货!”

端加荣若是跑得不快,那天她就会死在王昌茂手上。她跑了出去,往二组跑去,跑到好友李登凤家里去。娃子们的呼叫被她狠心地掷开了,越跑雨越大,越跑山越陡,越跑路越滑。可是李登凤不在家,回娘家去了。端加荣站在大雨里,无家可归。她在黑古隆咚的山道上又溜又滑又摔跤。摔跤不算什么了,爬起来又走,浑身泥水,腰更疼痛,头上的伤口在冷雨中仿佛凌迟在刀刃上,头皮像被人掰开了似的,脑髓给雨水泡烂了……山林里雨水轰响,那是山溪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吼叫。到处是泥石流崩坍泛滥的碰撞声,到处是野兽失魂落魄的号叫声。端加荣在山里喊哪,喊自己的亲爹娘,亲爹娘太远,隔了几个县,不会管她了,她已是嫁到这深山里有三个娃子的女人了,娘家已经越来越淡越来越远了。端加荣就是这样跑到了驴脚拐,没摔下河摔下岩没被野物啃掉,拍开了代销店的门。

可是,洪大顺没有把她拒之门外,给她烧水洗,给她包扎伤口,给她把泥浆衣裳鞋子也洗了,升起火塘给她烤衣服。年轻的掰子洪大顺是可怜她。她躺在洪大顺有着男人酸臭味的被子里,在屋子的融融火光中,疼痛和惊悸被这个年轻娃子慢慢抚平了。洪大顺给她洗衣服,可王昌茂从来没给她洗过一次衣服,没有,仿佛洗衣物天生就是端加荣的事情。自嫁到二十五块半来,生成了一辈子就是要洗男人和娃子所有衣物的,生就是王家的奴狗;洪大顺给她端茶喝,热气腾腾的茶水端到床头,可王昌茂从没在她生病或坐月子期间给她端过一杯热茶,都是自己下地自己倒着喝的。端加荣要说感谢,洪大顺说,什么也别说了。

她发现她喜欢上了这个细心体贴的残疾小伙。这小伙腼腆,她勾引过他,不错,她夺去了他的童贞,她是一个荡妇,这都不错。可这不是她的错。她欺负了他,可她感觉到这小伙子的善良、单纯、不谙世事、小娃子般的可爱。她后悔,有负罪愧疚感。

可是,当王昌茂得知那天晚上端加荣是在代销店借的宿后,厄运就落在了她身上。不仅打她,还要与洪大顺拼个鱼死网破。有一次,李登凤请客,把端加荣和洪大顺都请去了,吃到结束时,王昌茂赶了去。洪大顺知趣出来,还是让王昌茂从背后给了他一石头,打破了脑壳,当即倒地。端加荣上来制止,也被王昌茂给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洪大顺毕竟年轻,爬起来与王昌茂对打,将王昌茂身上也多处打伤,让他歪着腰哼哼叽叽地踉跄去乡派出所报案,说是他捉奸却被洪大顺打了。这样的事,派出所见多了,按惯例,双方各罚五十元,还要写下保证书。这也就是:凡是这样村民斗殴打架的事报案,派出所都会稳赚一笔,至少一百元,两败俱伤,让他们从此害怕警察,不再找上派出所的门来。王昌茂罚了款,洪大顺也赔了钱,没有正义,无所谓对错,谁伤谁倒霉。这以后,就不找派出所评理了,王昌茂就报复,见到洪大顺与端加荣在一起,就邀人去打,打洪也打端。洪反击,也邀了一些亲朋打王,不再找警察公断,只凭自己的拳头,自己打死自己埋。打得洪大顺再不敢找端加荣,端加荣也再不敢找洪大顺了。打端加荣是关起门来打的,谓之关门打狗,打得端加荣三昏六醒,五青八紫。可他自己呢,常言说得好:好打架的狗子没张好皮。王昌茂也被洪大顺打得够惨了。乡警不管,村长也管不着这三个人的烂事。直到有一天,背着大红国徽的法官来到村里,宣布端加荣和王昌茂两个人离婚。这个婚离得村长也舒心了一大截,离得端加荣看到了一线人生的阳光。从那个设在村长家的法堂里走出来,端加荣该是多么轻松啊!她看到的是天高地阔,白云朵朵,是红花绿叶,她如脱笼之兔,离绳之犬,终于摆脱了王昌茂的魔掌,自己能成为自己的主人了。虽说断给她两个女儿,可精神轻松了,魂儿又回到了体内,生命和希望像一双强劲的翅膀,借着这高山的气流,要开始自由自在地飞翔啦。

可是她高兴得太早了。她还是得住在二十五块半,还是得住在王昌茂家隔出的一间屋子里,共一块菜园,撇成两半的田地还是连在一起,只是端加荣自作主张用石头垒起了个田界。一起下地,一起收工,一起做饭,一起喂猪;同一条路,同一个屋场。这哪儿是离婚哪,这就是两口子怄气。刚开始,端加荣还无法犁地,无法使牛,要耕地使牛,还是要求王昌茂,就要丫头去喊;病了,她挑不了水,只好请王昌茂挑。儿子王天吃饭,有时还是过来吃,甚至王昌茂死皮赖脸也过来吃;背重的,端加荣背不得,被王昌茂打残了(基本上残了),只好要王昌茂背。王昌茂也残了(被洪大顺打得吐过血,躺在床上半个月),可毕竟是男人。王昌茂瘦,瘦得有骨头,端加荣瘦,瘦得像根筋。问题是:只要求王昌茂帮忙干活,王昌茂就要跟她睡觉。离婚以后,王昌茂性欲更旺盛了,就像跟别的女人偷情,田头山坡、竹园牛栏,都是王昌茂的发泄场,不睡不给干活。高兴时性交,不高兴时就打,跟婚内一样,甚至比婚内更残暴。说要把她打死,谁要她离婚跟洪大顺的。

有一天,她喊道:“救救我!”这是向天呼唤的。端加荣,向天呼唤着救命人。有一天,她带着两个娃子,来到了二组(她不是来投奔洪大顺的,是想离李登凤近一点,李登凤的娘家跟她娘家是一个村的),想要村长给她母女三口调一下田,调到二组来,躲开那个像鬼一样缠住她的前夫。可是,没调,不给,端加荣就只好到八里荒搭了个窝棚,决定自己开荒养活自己。

端加荣受了儿子的气从二十五块半出来,在雪中哭着走着,她想到乡政府去。她想找乡长评理去,要乡里解决她的土地问题。当她踏上另一条去乡政府的路时,又记起了钥匙在自己手上,两个娃子还反锁在窝棚里。如果现在去乡政府,晚上断是赶不回来了,就要到路上讨歇。她没有办法,背着苞谷种,只好先往八里荒赶。

现在,就来说说这天晚上所发生的事吧。端加荣总算在天黑前赶回了八里荒的“家”。两个孩子在棚子里哭得昏天黑地,特别是小丫,她姐姐二丫打了她,因为她尿了床。想生火,又没有软柴,门被锁了,不能出外寻柴。两个女儿你抓我,我打你,在地上滚得像两个泥人,敞着衣,赤着脚,锅朝天,碗朝地,狗也被心烦的二丫打得嗷嗷乱叫,也是因为饥饿。家里像遭了劫一样,心也烦得吼,各给了两个女儿两巴掌,就生火,做饭,烤衣,喂狗。好在从二十五块半背了些蔬菜和懒豆腐,一锅煮。

正吃着时,听到了敲门声。问清楚是洪大顺,开了门,洪大顺掰着腿背了块血淋淋的岩羊肉裹着一身风雪进来了,且脸色苍白,一副紧张惶恐的样子,进来就迅速关上门说:“不好了,有野牲口跟上我了!”

听说有野牲口,屋里大人小孩三个人都瞪大眼看着他。端加荣问:“你咋知道的?”洪大顺说:“进了八里荒垭子口,林子里就有响动,有个野牲口一直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