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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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龙巢(三)

深夜,他听见了龙巢中一声沉闷的水响。渔人的机警使甘老大骤然惊醒,他相信那一声水响不是发生在梦中。从苇窗外射来的月光像一团银雾,投射到他的帐前。棚壁那边传来了儿媳青儿和孙子荸金的鼾声。而塘边的土蛙在咕咕叽叽地呱鸣着,一只青庄鸟的唳叫划破了浅浅的云层。他披衣起床,打开柴扉,把鹰隼般的目光投向龙巢。水面上除了有水草摇动的影子外,并没有什么。他不相信是什么秽物,他从来不相信这些东西。他静静地等待着,把所有的思绪都隔绝在眼睛和耳朵后面。几颗星星的倒影在水上的细纹间跳闪,四周静极了。

终于,他又听见了一声,是从东北方的塘面上响起的,像一种痛苦的扭动,沉闷的水声震得他耳根有些发麻,接着,又是一阵更难耐的寂静。

好哇,也许我发现了什么。他的心里怦怦地跳着,他点燃一锅烟,就那么坐在鱼棚门口,等待着天亮。天一亮,有些事就会见分晓了。

东方开始慢慢发青,鱼脊般的云彩横亘在原野。他想,这就是暗示。这些日子他什么都喜欢联想到鱼,而这天早晨,这种联想却更强烈,更鲜明。

儿媳青儿正在灶膛前升火,火光照映着她有了些皱纹的脸。孙儿荸金背着筐准备到田埂去割点露水草。

他开始在门口磨一根滚钩。这种滚钩的杀伤力甘老大对它摸透了,那倒挂须,那青蓝色的铁质,他只要瞧见它就有一种渔人的冲动。滚钩的蓝弧在早晨闪烁着一种特别动人的光泽。然而这不是在皇天湖,他不需要很多的滚钩,他只要这一口,他把它磨得像女人的嘴一样尖利,充满了诅咒和邪恶。

他找到了一根尼龙绳,把它拧成四股,用手拉了拉,牢实得像自己的手臂。他又找来一根粗竹竿,把钩和线都系在上面,诱饵是一只褐黄色的土蛙。虽然这种土蛙他现在的对手不愿吃,但也不得不吞食这枚苦果,因为这个老渔人知道,最凶残的生灵也不会让自己的幼子受到戕害。

荸金割草回来了。他们一家三口吃了早饭,他把荸金拉上船。他还没忘了拿上渔叉,以防万一。

一切准备停当,船向龙巢的中心划去。拨开水草,他在那里搜寻着深夜听到的不祥之物。四叶草和菱角藤牵满了水面,但是他没能找到,虽然要找的东西是很好辨认的。他的眼睛有些酸疼,只好吩咐孙子荸金多盯着点。他们把船划进又一片密密的蒲草中。

“爷爷!是那一窝黑鱼蠓子吗?”

甘老大转过头来,顺着荸金的手,果然看到他的猎物,几乎有缸口那么大的一片,像墨汁般地游动在蒲草蔸里。而在这些鱼蠓子的下面,便绝对藏匿着它们的双亲。这种狡猾的野鱼总是在水下面一步不离地卫护着后代。

“害人的杂种!”

他骂了一句,并向水中啐了一口痰。这种食肉性的野鱼,几乎每天可以吞食上十条家鱼,特别是那些行动缓慢、在水中半浮的草鱼和鲢子,它们无法吃到深处的团鲂和黄壳鲫。不除掉黑鱼,龙巢就不得安宁,葬身它们肚腹的是他甘老大以及一家人的汗水,而且这些幼小的毒苗,长大之后也将更难收拾。它们以同类为食,所以发迹很快。

甘老大在船尾站好,然后将装了诱饵的滚钩放下去,一提一放,咚咚地击打着水面,以便激怒对方。没几下,就听得“叭”地一声,滚钩被水下神秘的鱼嘴吞进去了。他双手死死地把竹竿往上抬。这种鱼蛮劲十足,但鱼终于拉出水了,乌黑的身子拼命地扭动着。甘老大把鱼放进船舱。遗憾的是,一看便知是条公鱼。在对付不测时,往往最先出击的便是它,以显示雄性的英勇。这条鱼不大,却也至少有四五斤。祖孙二人都拢过来,荸金死死按住鱼,甘老大取鱼嘴里的滚钩。

又重新上了一个诱饵,继续钓那条母鱼。但是,无论怎样,也钓不到那条母鱼。只是见它在水下愤怒地翻滚着,用尾巴击打诱饵,却不愿上钩。果然,这条母鱼要比公鱼狡诈,而且从翻出的水花和尾巴的力度看,它比公鱼又大又老,丰富的生存经验使它不会轻易上当。

甘老大只好作罢。

他拎起这条披着黑鳞片的鱼上岸来,儿媳青儿接过去赶快将它剖了。在丰盛的晚餐桌上,甘老大喝了半斤酒,那鲜美的黑鱼汤和细腻滑口的鱼脊,被三个人一扫而空。甘老大从来没有吃得这么酣畅淋漓过,他吃着敌手的肉,打着仇恨的嗝,心里说不出的骄傲。时他还想着制服那个更难对付的对手。他拿着渔叉再次踏上船,喷着回味无穷的鱼腥气,又把它吸溜进肚里,惟恐妖魔的幽灵从嘴里蹿出来继续在龙巢作祟。

他一连跟踪了三天,那窝鱼蠓子游到哪里,他的渔叉就候在哪里。他放弃了滚钩,就拿着那把沉手的渔叉,他明白这是硬碰硬的营生,双方都看透了对手的把戏,不存在任何斗智了,最伟大的智慧也不如这把钢叉来得有力,只要发现它,这个老渔人就有能力擒拿住。

甘老大知道,这条丧夫的母鱼不会离开它的幼子。抚养它们,这是母黑鱼的天职,只不过,它现在比过去潜得更深了。不过,它会慢慢地松懈戒心。甘老大懂得这一点,作为一个渔民,他一辈子练就的就是这种忍耐力;一个有经验的渔老大,就有这种本领。古书上说的所谓独钓寒江雪,也不过是说能钓到白发苍苍,把自己也钓成一尊石头吧。

这是一天的下午,他终于看到了水下的菱角藤在拂动,母鱼寂寂地钻进了草丛。这是甘老大慢慢追逼的结果。他把这些黑鱼蠓子引诱到水草多的地方,好观察母鱼在水下的行踪。

水草的摇动指示了方位,这是一个目标很大的家伙,它不知道在草丛中的游弋会给它带来什么,也不知道它碰上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水下,船上,同样是两个魔鬼,船上的比船下的更凶残。

甘老大咬着牙,屏着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将渔叉向水中掷去。太准了!渔叉像长了眼珠一样地紧紧粘附在水中的怪物身上,水剧烈地沸腾起来,浪花四溅。一会,水面上翻出了丝丝鲜血,血在那墨汁儿晶黑的鱼蠓子中间,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甘老大的渔叉向更深处刺去,手上青筋暴暴。他知道现在提起来还为时尚早,他也无法提起来,鱼在水底进行垂死的挣扎,极力想摆脱身上的凶器,这使甘老大趔趄了几回。他相信渔叉已经刺进腹中,便开始放渔叉尾上的绳子,一圈又一圈。鱼带着沉重的渔叉,向前面蹿去。现在甘老大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两口,脸上现出了神秘莫测的微笑。

不到五分钟,前面的水都被染红了,引来无数条蚂蟥,水下一片寂静。甘老大开始收绳子,渔叉缠着水草,水草缠着鱼,一寸一寸地被带到船边。鱼依然时不时挣扎几下,不过已经是力不从心了,甘老大像提一具死尸地把鱼和水草拖上船,他也跌坐在舱里。这条鱼足有二十斤,比扁担还长。鱼在船上扑打了几下,锯齿般的大嘴翕动着,一副欲说还休的弥留样子,甘老大听到了失败者那种绝望的声音。

他把渔叉狠狠地拔出来,蹲下去,看着这条巨大的黑鱼,抠出一块鳞片来,数出它的环纹,竟有十八圈,环纹像袖珍彩虹那样美丽,也就是说,这是一条十八岁的鱼,环纹则是它的年轮。它的胸鳍呈刀刃状,腹部却有女人一样的柔和曲线,表明它完全适应了这个龙巢,在这片水域中曾以完全开放的姿势自自在在地涂炭着那些生灵;那刀刃般的胸鳍使它异变为一个至高无上、十全十美的怪种,在无所匹敌的进化中欲念横生,贪婪的牙齿暴露出它的歹意,它的每一处美妙的地方都使你有理由去征服它,斩杀它。

甘老大打量着这条鱼,自己的四肢也有些瘫软了。

第二天,他背着这条鱼来到镇上的鱼行,引得买鱼的和卖鱼的一个个围上来观看。滚子山当时挤进来时,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他才说:“甘老大,卖给我吧,您说多少价就是多少价,这个杂种妖怪,吃了我多少血汗!”

不让甘老大阻拦,他举起鱼刀就在这条罕见大黑鱼的头上一阵猛砍,砍得脑浆迸裂。他说:

“好了,上秤!”

晚上,甘老大做了一个梦:他酸疼的四肢被这个女妖似的母鱼啃噬着,舒服极了。这时,甘震从水中爬起来,湿淋淋地跪在船头,说:“爹,这是我的两千块钱,我在水底找得好苦。”

他梦见了他的儿子。

醒来的时候看见了西斜的月牙,像一把鱼刀,孤零零地悬挂在天空。

当狂暴的夏天到来后,整个皇天湖区都卷入了持久的风雨飘摇之中。到了七月,雨下得更厉害,从中旬开始,龙巢的水面看着涨高。人的身上已经充满了霉味,鱼棚里到处积着雨水,蚂蟥爬上了锅台,蛇在床下蜷缩。

甘老大和他的儿媳青儿拿着锹,冒雨加固塘埂,以防止鱼流散出去。雨下得天昏地暗,到外响彻着恐怖的声音,天低得人抬不起头来。甘老大的锹一直没有停过。他的儿媳青儿披着一张塑料雨布,但已经毫不管用,全身也整日是湿漉漉的,泥水一直糊到脸上,分不清本来面目。

而最糟糕的是龙巢与浅沼相接的地带,这条蜿蜒的交界处,无遮无拦,他们不停地做埂,但稀泥如粥,稍重一点的土垡压在上面,马上就会无影无踪。两天的时间,他们好歹拦出了一道小埂,但看上去就像儿童的游戏那样可笑,雨打在上面,第二天一早就溶化了。

到雨势最猛的第三天夜里,甘老大不得不采取办法用家里破旧的围网来网住这条危险的防线。他们把木桩深深地插入沼地,插进去后便要赶快离开,因为站久了淤泥会把他们越陷越深。这样,拉到下半夜也无法安置好那条围网。马灯的光线照着如泼的雨水。他们看到浅沼地带的水泛滥起来,浑浊四溢的水流落入龙巢,像一排长长的瀑布。龙巢的水却没有了地方可以排泄。如果雨不住的话,要不了多久,龙巢就会漫塘。

夜越来越深,雨像下疯了一样,甘老大爬上岸来拍打着腿上的蚂蟥,他精疲力竭地坐在雨中。儿媳青儿提着马灯,听到了雨声和流水声中的那一种奇异的声响。她喊甘老大,她把马灯举得高高的,甘老大的眼睛亮了,他们看到,在那淌着一排瀑布似的水线那儿,龙巢的鱼纷纷迎着逆水向上跳跃,往浅沼跑去。那些白色的身影显得匆忙和杂乱,一条条差不多都是半斤左右,有的撞在围网上又弹下来,但雨水之中支离破碎的围网,到处可以让鱼通过。

“快!快!赶鱼!”

他们重又跳进泥沼里,沿着围网挥动起手中的铁锹,拍打着水花,击退那些图谋不轨的鱼。但是,鱼群像敢死队那样前仆后继,更加成群结队地逃亡。他们顾了这儿顾不了那儿,太长的防线完全崩溃了。这些鱼像是集合好了的一样,它们逃到浅沼地,然后又夺路一直逆水而上,到更远的皇天湖中去。

甘老大这才猛然想起滚子山说的一句话:一场雨,他的鱼就无影无踪了。这就是整个龙巢的症结。浅沼是最阴险最掩蔽的死敌,一条十八岁的黑鱼算得了什么!

在灯光下,鱼跳得更欢,纷乱的击水声令人心惊胆战。

甘老大像发疯一样地来回劈杀着,他把驱赶变成了残杀,在深深的淤泥里迈动无力的双腿,他不顾一切地惩罚着那些反叛的鱼类。

青儿向这边跑过来,拦在他的面前,大声说:“爹,不能这样,住手。”

“你他妈的一边去,不然我连你一起砍!”

他“嘿嘿”地嚎叫着,咒骂着,扑在泥浆中挥动铁锹,一直到大雨不知不觉地稀疏下来。

马灯暗红的灯光照着黎明,甘老大再也不能动弹了,他像个浅沼地里的泥鬼,无神地看着渐渐明晰起来的一切。

围网歪歪倒倒地晾在那儿,网眼中闪着晶亮的雨水,千疮百孔,在水声潺潺的下面,到处漂浮着缺头断尾的死鱼。

他抬起头来看着身后,那片重新岑寂的浅沼摇拂着一蔸蔸青茁的马鞭草,水虻又在雨后飞起来,在升起的晦暗的地气里,一眼望不到边。

青儿牵着荸金,在水边拣拾着那些半大的死鱼,把它们装进鱼篓。

太阳像火卵一样地升起来了,滚动在皇天湖区的上空。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孙子荸金,看着他的手上捞起来的断鱼。荸金和他母亲的影子斜投在龙巢的水面上。他看着看着,眼皮像有千斤重一样地垂下了。在疲倦的假寐中,逃亡鱼群击打的水声仍在他耳畔轰隆隆地震响,一刻也没停下来过,他的耳朵里充斥着这种绝望的怪啸。

谁知道散失了多少鱼呢?

荸金上前来喊他,他才抬起眼皮,缓缓站起来,背过浅沼地带,向鱼棚走去。

金色的阳光,镀着这个老渔人的身影,一夜功夫,他苍老得不成样子了。也许,他本来就这么苍老,而面对另一种更苍老的浅沼,他不得不像一个残兵那样。这个无敌的老渔人,终于认识到了,在碧波荡漾的皇天湖之外,还有这么一个地方,这个污秽的场所,埋葬他以往的荣耀和他的晚年。希望是什么,是在逃亡的鱼群途中,你更加激怒它们?

龙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