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连根的那条船是偷偷下水直入夷岭河谷的。他给人说他的船将去上游运金矿。据说他的一个兄弟在上游挖金矿发财了,村里的许多人都加入了挖金矿的队伍。夷岭河谷的水因此翻滚着咸毒的热气,全是金矿的废水流下来的。连一只捉鱼的鸬鹚也没有了,所以丁连根将他父亲的鸬鹚船整理好,只能推说是去运矿石,以便躲过乡人的眼睛。其实,他已经将那个罪恶的计划准备付诸实施了。不过村里的人隐隐感觉到他驯这只大鸟并不仅仅是出于对父亲爱好的模仿。从设卡人的虎口里夺下的这只癞鹰一天至少两斤肉的消耗。对于一个山里的农民来说简直比供养一个乡长还艰难。现在,轮到这只癞鹰给他们还债了。
号被缚在船上。这已经很轻松了。当它看到那壮美的河谷和群山的时候,它打着盹,因为瞌睡不足,或者老是昏昏欲睡,翅膀已经懒得打开了。船是那种改装过后的鸬鹚船,有较大的艄楼顶,还有一根不算太高也不算太矮的桅杆。艄楼顶,是一头从养猪场买来的瘟猪和从河里捞到的一匹死马。这些令人作呕的死畜,在北风里把它们恶心的气味传得很远。而在船的四周,都布置好了粘网。在艄楼的一个角落,丁连根用一些树枝巧设了一个小棚,刚好容得下他矮小的身子,他的手上现在握有一根大棒。那是一根梨木大棒,光滑,沉手,像铁一样给人信心。
他歪坐在棚子里,他望着这河谷。会有更多的癞鹰来吗,他在想。鹫在往这边飞,这倒是他预料到的。许许多多负伤的黑卷尾和红尾伯劳虽然前仆后继,但已经开始怯阵了。那些伤者的血羽纷飞给了它们太多的恐怖,而且,秃鹫愈飞愈多,它们没有能力对付这庞大的敌阵了。黑压压的鹫,像令人窒息的浓烟,朝它们呛来,朝这片天空呛来。
可是,对于丁连根来说,有了一个“诱子”,就有了一片天空。这天空是他的,在夷岭的周围,已经有人使用了大棒,来对付那些年年过境的神鹫。现在,天路正在改变,这些像鱼汛一样的天上的鱼群,被暗暗变化的气候驱赶到夷岭,那些赖此为生的打鹰人,正在追随着它们的迁移,将它们置于死地。只是,人们的嗅觉赶不上鸟的灵敏。
这一天,雪崩似的阴影下降了,秃鹫来了。号看见了那么多同类,它高兴吗?它唳叫着,发出“咿——咿——”的清长的叫声,整个河谷在正午的太阳里都响彻着它的回声:“咿——咿——”
饥饿和长途跋涉秃鹫们要歇一歇了。有同类在呼唤它们,空气中腐尸的气味在引诱着它们。它们的眼睛看到了那船顶上的美餐。这个日子连丁连根也感到有些震惊,有哄抢食物习惯的天上的神鹫,循着号的叫声过来了,它们扑向那瘟猪和死马。可是,它们碰上了粘网。
这么多的秃鹫撞在了他的网里,他的父亲的形象变得渺小了,而他自己却变得高大和愚妄起来。这是属于我的吗?这些大鸟,当它聚集得太多就没有了让自己细想的余地——它们投进了罗网里,它们在网里扑打着,那景象着实让人恐惧。太多的秃鹫会让人恐惧。他还能想什么呢?丁连根,这个男人无法去想清什么了,秃鹫在飞撞,更多的后者又被网住了。他看呆了,像个白痴,像梦中看到过的那种恶鬼附身的景象。那些鸟都在他的脚下,像黑浪翻滚。真是惊涛骇浪啊!他要征服它们,战胜它们,将它们平息:这惨烈的叫声,争抢的叫声。
他冲出树枝的棚子,一棒一棒地击打着它们的脑袋。一棒下去,秃鹫的头就耷拉下来,再补上一棒,秃鹫的爪子就伸直了。一棒又是一棒,有时候一棒可以打倒两只。他只好这么打了,魔鬼附了身。他已经身不由己了。
号像没看见一样,面对着同类的纷纷倒下和身首异处,它依然蹲在桅杆的横桁上,叫着,召唤更多的同类。
秋风像铁一样横过来。而更多的秃鹫此刻正在越过这夷岭高高的山脉,怀着它们温暖的希望向南方的草场飞去,寻找它们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