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根溯源,可能还在于我两年前说过一句话,我说现在的许多人都是野物变的。我说为什么现在豺狼虎豹很少见了,它们全托生为人了。你看那些杀人的、抢劫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们就是野物。我这句话可能冒犯了什么,结果我差一点变成了虎,我长着一身虎毛,色彩斑斓得像一团火,那皮毛,懂得的人说像东北虎像酷了。事实上我就披着一张虎皮;皮还是我的皮,而毛成了毛茸茸的虎毛啦。
在神农山区,有些事情是不可思议的,事实比传的还神。有传说说,我在变虎之前我的老母亲变成一只癞头龟了。这件事有,但不是我的母亲,是一个种甘蔗的叫石亚军的母亲,那与我无关。作为乡长,我曾调查过这件事,亲自去的,翻过了几座山。神农的山是很深的。我们去的时候,石亚军的母亲不见了,癞头龟也不见了,据说爬到门外的一口深潭里去了。石亚军还划了路线,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那癞头龟曾养在堂屋里挖的一个水池中,脚盆大小。水池还在。但我们怀疑是石亚军嫌他母亲太老,要人照顾,伙同他老婆把老母干掉了,便编了个神话来唬乡亲。我们同去了几个警察,进行了广泛的调查、询问与搜查,没发现破绽。他的邻居异口同声地说这是真的,他们都亲眼所见。
关于我的事情十分突兀和偶然。我病了,我查不出结果。我到市里省里去查,甚至利用在北京出差的机会上三O一医院也查过,查不出,后来病情就加重了。
我的病主要是发出老虎一样的叫声。他妈的为什么我要发出老虎一样的叫声呢?我不知道,不可遏止,有时候早晨起来叫,有时候半夜还要叫。那一阵子我们乡政府的人都说有烂草黄(老虎的俗称)出现了,在我们的政府大院外叫。于是就有我们宣传干事写了报道,说神农山又现老虎踪迹。说这是重视生态环境保护的结果。过去神农山是有过老虎的,但随着猎人多了,其他人也多了,把神农山能吃的肉类都吃光了,老虎就绝种了。现在人们又听见了虎叫,记者们拿着笔扛着摄像机来采访,看神农山是怎么封山育林禁止乱砍滥伐保护大自然的。他们采访过我,要我介绍经验。我心里苦得不行,他们哪儿知道,始作甬者是我。
后来这件事就捅穿了。在一次乡政府的工作会议上,我发出了吼叫,要吃他们,他们一个个作鸟兽散。
刚开始他们还说我幽默,开玩笑,可我跟他们笑的时候面目狰狞。我平时是一个乐嗬嗬的人,嘻嘻哈哈惯了,我喝酒的时候唱民歌,背民谣,谁都愿意跟我推杯换盏,女人老要跟我喝鸳鸯杯(一种酒规),男人要跟我喝隔山酒、转弯抹角酒(也是酒规),闹得大家满面红光,香风醉雨。可现在他们从我的身边跑开了,跑得跟兔子撒鹰似的,边跑还边喊:“范乡长变虎了,范乡长变虎了!”
我没有变虎,我只是吼叫。但是事情就这么传开了。
起先他们把我送到县精神病院,那是不能治的。我的精神又没有问题,我没有错乱,我能闻到我们神农山满山甘蔗的甜味;我知道我姓什么,叫什么,我老婆是谁。我什么都知道,这如何能治呢。后来找一个神农山很有名的老中医开了些药来煎吃,也不顶用。这样,我只好回家了。
在家里我一直闷闷不乐,还是吼叫。我的母亲是个信佛的老太婆。她见我这个样子,就要我每天念大悲咒二十遍,观音圣号三百句,晚上临睡前念佛五百句。见鬼去吧,我才不信这些,我是个无神论者。况且我还没有到信佛的那个年纪,莫非我七老八十了吗?我今年才三十九岁,我年轻气盛,鬼见了我都要绕道走,我怕什么,老子怕什么。我这么给自己壮胆,但还是听了一个朋友的话,学静坐,用以调身、调息、调心,除去妄念。可是我没有妄念,如何能修来禅定,又如何能像他们说的,能观到什么心性?这不行,我还是乡长,我行使着乡长的职权,我怎么能“止观”、“寂照”?我不能静坐下来,我得到各个村跑跑,这是我的一贯作风。我爱到下面跑,看我的乡里到处甘蔗摇拂的绿色。甘蔗林是如此的美妙,我看见糖正从土里和石缝里一节节跑出来。一节、两节、三节、四节,由下至上,慢慢地结实了,成为糖,成为甜汁儿,希望和憧憬就是这么慢慢变得清晰的。你怎么能看到农民的微笑呢?朝甘蔗看吧,高高低低的起伏的甘蔗林,在夜晚的沙沙的响声就是农民的梦语,我能听懂。可是今年七月神农山区遭受了一场特大的冰雹,冰雹有一拳头那么大,把神农山的甘蔗打得七零八落了。这样,我带病去参加了抢险救灾。我要他们该壅土的壅土,该复根的复根。损失严重的干脆栽上马铃薯和大蒜。但是我依然吼叫。你想想,在冰雹过后的山里,出现老虎的吼叫是一副什么景象。太凄凉啦,太恐怖啦。凄凉加上恐怖,平添了人们心头的不快。
有一天,我到一个叫虎跑坳的村子里指导救灾,一见到村头的那块虎跑石,我就忍不住叫了起来,并且多叫了几声。这时在甘蔗地里收拾残局的人们反应不过来,马上开始飞跑。有一个妇女情急之下跳了石崖,虽然未丧命,但断了一只胯子。虎跳坳的两个当年猎虎的老头端起枪来就要朝我射。我说我是范乡长范高呀。他们说你好大的胆,你没有看到一只老虎吗?我说哪儿有老虎,是我打了几个呵欠。我现在不知怎的打呵欠有点像老虎叫。他们就说听村长讲过,我们还以为是村长对你有意见呢,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下我们相信了。不过你的呵欠打得太大了,你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呢?我说有点,这段时间救灾,每天睡两三个小时,可能太累了,呵欠打得深,一深,就有点像野物了。这时那个跳崖的妇女就给抬来了。我看到这个妇女血淋淋的腿子,忙叫人抬到乡卫生院去。我也只好回去了。在虎跳石那里,我又忍不住吼叫了几声,甚至想从那块石头上往一条灌木丛生的溪涧里跳下去。
这虎跳坳是我不能去的地方了,我有无数的幻觉,在那里。我甚至想吃人,在那个鬼地方,我想叼一头小牛犊,想啃树,想蹿进更深的丛林里去。
从此后,我对有“虎”字的地名都保持着警觉。但我的形象已经彻底地破坏了,在每个村,都留下了我吼叫的余音。整个救灾工作完结后,乡政府礼堂的总结大会上,我一个人足足吼叫了三分多钟。为各个村干部准备的十桌酒席,都被我的吼叫声弄得不欢而散。大家匆匆喝了几口酒,就各自散去了。许多村长竟跟我手都没握一下。而且他们都在食堂的厨房里操了一根木棒,我见他们窃窃私语的样子,大约是说因为我的夜嗥可能真引来邻山的虎,他们要拿自卫的家伙。
我不是一般地伤心。我的弟媳妇照顾我,她是很细致入微的,在我烦乱的时候她就哄稚童一样地喂我药喝。我说喝不喝就是那个事了,喝也是吼,不喝也是吼,除非把我的小舌子割掉,让我成了哑巴。不过哑巴也能吼呀。
我的弟媳照顾我,可是有一天我要吃我的弟媳。她就围着床和桌子跑,我就赶她。就这么一个追着一个躲着,我就发现我的身上有些异样,奇痒难耐。看着看着身上就长出了虎毛。我自己还来不及惊叫,我的弟媳就抢先把惊叫拿跑了。她大声叫起来,喊我妈和邻居,说不得了了,哥哥长虎毛了。
大家来看时,我的虎毛已经长得差不多了,又开始长虎鼻虎牙和虎爪。这时隔壁一个见多识广的老妈妈忙说:快泼他的水,快泼他的水,他就长不出来了。于是弟媳和我妈就忙向我泼水,一盆盆的水往我头上身上浇。看着看着快长出的虎鼻虎牙和虎爪没长出来。就长出了一身灿烂夺目的虎毛。
我长出了一身虎毛,我家里的人就急得不行了。我的老婆在县政协办公室工作,我妈给她打电话要她来看看我。那天我的老婆来了,见到我说,你吓不了我。便要离去。我说我不是吓你,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是我情愿的,我吓你干什么呢。可我的老婆执意要走,她留下一张她和我女儿的照片,说是一个“台属”用台湾一次成像相机照的,照了对着光线甩两甩,就成了。我拿着这张照片,看着我可爱的女儿。我的女儿跟她妈妈在县城上学。我女儿没能来。幸好没来。如果来了,不吓成痴呆才怪哩。我的老婆说,她们正在发展新的政协委员。别看这委员没权,是个虚的,但不知有多少人想往里钻。在台人员的家属不消说啦,给一盒台湾牙签啦(像弓箭似的,我就用过不少),给你一次成像啦。她说有个厨师,因为发明了一种鸡汤,老想成为我们的委员,争取了几年啦,几年来年年请我们政协的所有人员喝鸡汤。
我的老婆走了,对我的心是一种很大的伤害,但我无力唤回她。我的弟媳还是一如既往地照顾我。她不仅没有怨言,还在自己身上找问题。她说,哥哥,是我没把你照顾好,让你吃苦了。我说,弟妹,这病与你的照看无关,不要埋怨自己了。既然事情向坏的方面发展,也可能向好的方面发展,不就是一身虎毛吗,说不定虎毛出了,人就不吼了。这就跟出疹子一样,疹子一出,烧就退了。
我到乡卫生院开了许多消毒棉花,晚上睡觉的时候把嘴塞住。刚开始我用虎骨膏贴嘴,但那虎骨膏使我好像闻到了同类的血腥味。一闻到虎骨膏我就呕吐,后来就改用棉花了。只不过平静了两天,我就又开始吼起来。吼,加上一身虎皮,使我痛苦难耐。
我的母亲为我天天跪在观音菩萨像前。我说,行了吧,妈,你这个样子我真想吃了你。别人说在我长毛之前您已经变成癞头龟了。我看您变成癞头龟还好些。我妈就骂我:“范高,你这小子!你心情好一点行不行呀,不要性急。你性急以后还不知变成啥样儿的。”我说我变成鬼!我的妈泪眼婆娑的。
乡政府里的几个人就开始拱我了,他们巴不得我继续变下去,变没了,他们好抢我的位置。但是县里为我的事进行了慎重的研究,并行文。县委组织部的发文到了我手里。是我的弟媳亲自交给我的,她说小郜来了,小郜这小子这一次总算把文件准时送到了。小郜是乡邮员,老郜的儿子。老郜也是乡邮员,在一次送信中摔死了。县委组织部以“神(农县)组字第79号文件”下达,说经研究,同意范高同志继续担任乡长。免去查××副乡长职务云云。为何免去查××的副乡长职务,我不知道,也与我生病这件事无关,所以不在此赘述。
这个文件的下达真是让我太高兴了,太及时了。我知道这都是我老婆的功劳。是她去争取的。我这么重的病还继续任职,且这个文件只字未提我患病的事,更未提患了何种病。如果明文说我长了虎毛,对我的伤害是很深的,还会引起社会的不稳定,让大家瞎传、瞎猜测。我真的感谢我的老婆,她是个口恶心善之人,虽然她未能照顾我,但在大事上她是从不含糊的。
这一年甘蔗歉收,夏天的冰雹太可恶了。霜降节气后的第二天,我就坐着北京吉普去组织全乡群众收割甘蔗窖藏,并督促糖厂开工。
说到我们的乡糖厂,一直是让我头疼的事。人家的糖厂一直以来五十公斤甘蔗出糖四、五公斤,而我们出糖才两三公斤,因此他们给农民的甘蔗出价也低得吓人,一公斤一角钱。每年我要他们进行技改,并让乡财政所拨钱给他们。他们把这些钱拿去喝酒啦。这些家伙,糖厂两三百人,我看他们吃什么。
我到了糖厂,把大家吓得不行。我说没有什么好吓的,你们开工炼糖就是了。厂长说,没有甘蔗我们炼什么,莫非拿我们的骨头去炼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