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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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乡长变虎(二)

厂长姓范,跟我一个“范”。厂长把我带到了车间,车间门可落雀,地磅车间那儿地磅上也没有多少甘蔗,估计都是遭冰雹后地里长出来的次生甘蔗——旁芽长的。这哪儿能炼糖,这只能让牛吃,可牛也不吃甘蔗叶,甘蔗叶刀似的,不把牛的嘴巴拉出口子来才怪哩。我说这是怎么啦?他说你还问这是怎么啦。我说一定是去年给蔗农的白条还没兑现。他说你明知道故意问做什么。你小心点乡长,明天我的职工就要到乡政府门口静坐示威去。我是没有办法了,我没有饭把他们吃。你说静坐示威不对,他们又不要求自由民主,他们只要求吃饭,所以我是管不了啦,你撤我的职吧乡长。

他说这话我就来气了,要挟我似的。我说范厂长,你说话太没有政策水平了,你的厂里的职工到我乡政府门口静坐示威,我也不怕,别拿这个来吓唬我。你没有饭吃是因为你们没有开工,你们没有开工是因为没有甘蔗。这么多人难道不可以主动去收甘蔗吗?我知道现在大家想把甘蔗运到城里去,宁愿让城里人嚼也不给你们榨糖。但是甘蔗是为糖厂种的,乡政府已经发了文,严禁甘蔗外运,有文件精神。我已经带来了,你们拿着文件到各个路口去堵运甘蔗的车呀,这还要我教吗?你作为一厂之长,厂里的兴衰难道与你没有责任吗?党和政府把你安排到这个位置不是让你整天吃干饭的。你说你们厂要垮台了,可你们厂门口的几个餐馆生意兴旺,以为我不知道。请问厂长,每年给你们的技改费呢,贡献给哪儿啦?范厂长说,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还明知故问什么呢。厂领导们整天辛辛苦苦为你们背骂名,连一个中餐都混不上吃的,那他为了什么呢?我说好了好了,我不跟你争这些问题了,赶快到路口堵甘蔗去。

他们说我——

竟穿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皮毛,乡长就是乡长。

乡长是穿的蓑衣吗?

这是不是城里最新流行的服饰?

现在要说到我出去是一副什么样子了。我出去穿一套很薄的衣裳,但没有三五分钟就得脱掉,因为我身上火亢亢的,不畏寒冷。为此,我只好穿条短裤——这也烧得难受。于是关于我的各种传闻就来了。不过更多的是害怕。特别是第一次见面的,不是哭就是喊,为此我也没少挨了砖头。我这一身虎毛啊,我该把自己怎么办?

为此我只有拼命地工作来消除这身毛皮带给我的耻辱和不快,忘掉它,因为我还是我,还是范高,还是那个工作起来不要命,出自于贫寒之家,从一个水利记工测量员出身的小小的乡镇干部。

霜降过后的神农山区冷得不行。我们乡干部全部出动了,半夜潜伏在路口,拦截甘蔗外运车。不过我不需要添加衣服。我蜷在石头上一身露水白霜一点事都没有,耸耸虎毛,伸个懒腰,全恢复了。在我的路口,我吼叫着,发出老虎一样的声音,嗷——,嗷——,群山震撼,引来松涛阵阵。我说:“我是乡长!”我站在路口,在第一个晚上就拦住了五辆车,有东风140,有轻卡,有农用车和手扶拖拉机。我把他们逼到糖厂去,我对他们说,乡亲们,糖厂是我们本地的工业,我们有责任要扶持它。你们的收入固然重要,但是糖厂有两百多号兄弟姐妹没有饭吃,我们要有全局观念。

我是给他们做思想工作,可是他们根本不吃那一套。他们怕的是我的身体,我一站在那儿,他们就调转车头去了糖厂,他们说:“虎!虎!”他们害怕这个。调转车头的时候,糖厂的几百号人就开始卸他们的甘蔗了。你一捆,我一捆,投到洗蔗车间去,于是糖厂的机器又轰隆隆地转开啦。

然而糖厂开工没几天,又冷了火。原因是今年冰雹,甘蔗变质的不少,二是成本太高。于是糖厂又在酝酿着到乡政府门前静坐。为了把这样的事情消灭在萌芽状态,我火速赶到糖厂去处理。我说:“范厂长,小心我撤你的职。”你别看范厂长成天嚷着要我们撤他的职,但一绞起真来他就害怕了。当一个厂长好处是多多的,哪怕是一个即将破产的企业。我一绞真,他就哑口无言了,说:“总不能把我们的肚子捆着吧?”我说,你自己想办法。我说现在我们乡政府的政策是:关键时刻各顾各。贷款是没有了的。乡政府工作人员的工资才发百分之六十,你静坐,我还不晓得到哪儿静坐呢。都静坐,这个国家还叫国家吗,啊?我看到厂长那副蔫巴巴的样子,我又加了一句:“范厂长,我恨不得把你吃了。”范厂长看着我,看着我的一身虎毛,浑身发抖,说:“我们想办法,我们想办法。”“早这样不就完了吗,”我拍打着手说。

我要吃人。

那天在我批评范厂长,打量他蔫巴巴的样子的时候,我滋生了强烈的想吃人的欲望。我忍着不光要吃外面的人,连我妈也想吃。我克制着。晚上我叫得很凶。在初冬的山区,我的吼声萦绕野外。那一天在强烈的吃人欲望的煎熬下,我回家用笔写了斗大一个“忍”字,贴在我的床头。当我吼叫的时候,我就看那个“忍”字,看它的“心”上画着的一把淌血的刀子。忍字心头一把刀嘛。“忍”是中国(甚至也是世界)最好的格言吧,而且是一字格言。一个字,世界最短的格言,可它管用。如果不是它来约束我,我把我家的上十口人早就吃光了。还有乡政府的那些人,我的左右手,几个副镇长,办公室主任、副主任、工办主任、农办主任、文教卫主任、经管办主任、农机站站长等等,都得被我吃掉。我忍啊,忍啊,嘿,终于还忍住了。

现在,我在外求医问药的信,总算让小郜给我带来了回音。我怀着痛苦的心情在江西的《家庭医生报》、北京的《健康报》和安徽的《益寿文摘报》上四处求治。我写道:我是某省某县某乡的一个乡长,今年来全身长满了奇怪的毛发,并发出奇怪的吼声,今借贵报一角,向大家求助,希望能有神奇的药物和手术办法帮助我解脱痛苦,当重谢。

小郜是我不喜欢的乡邮员。他早就不是乡邮员了,现在为什么又成了乡邮员?提起小郜的父亲,那可是我们大家敬重的一个人,他一辈子的生命就消耗在神农山区漫长、崎岖、危险的小路上了。以身殉职后,小郜接过了父亲的邮包。可小郜是一个“二腾子”(介乎于二流子与懒人之间的人),他私扣了我们乡军民人等两百多封信,一次性地把它们丢进了悬崖。他懒得一封封送。有时送一封信得跑七八十里路。可是事情总是会捅穿的。县电力局的来这儿巡线检修,要将高压线铁塔上的老鸹窝一个个戳掉,以免短路停电。他们爬上铁塔去戳一个老鸹窝时,在一个窝里戳下了二百八十六封信。这些信有老百姓的家书、情书,有大量的乡政府公文,也就是中央、省、市、县寄来的各种文件。全被老鸹叼去做它们的安乐窝去啦。难怪我们有几个月收不到上级的文件,没有文件就不能开展工作,更谈不上吃透上面的精神。那没有文件的几个月里,我们的工作几乎瘫痪啦,完全不能开展工作,只好放了长假;我们乡政府一次放了两个月的长假,因为大家都不知道上班该干些什么。如此巨大的损失,那不要找小郜算账!结果小郜给县邮电局开除了。但是这条邮路却没人跑了。正在我们的工作又陷于瘫痪之时,小郜又出现了,带来了中央、省、市、县的各种文件精神。听他说,他是反聘。被邮电局反聘?他又没退休,为何叫反聘?管他的,只要有人送信。

他送来的关于诊治我疾病的信息没有一个来自大医院的。都是一些民间的巫医、一些骗子们寄来的信,信上说什么病都能治,药到病除。都说获得了重大的突破,得过国际大奖(就差诺贝尔医学奖了)。这些信中,来自河南郑州一个什么中医院的信最多,北京打着部队门诊的信也海多。不过这骗不了我,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相信。但有病乱投医的情况也时有发生,这些骗子们大都等着有病乱投医的人。他们让我邮购拔毛净、毛除灵、毛发一扫光、沙漠地带擦剂等,据说是名贵中药,里面有大约数十种药,采用先进高科技研制而成,纳米膏药,无毒副作用,绿色药品,治标治本,永不复发。药品出口美国、澳大利亚和西班牙等,在东南亚一带抢购疯了。凡是夸大其辞的广告宣传我都不信。在这些信中也有几个好心人介绍的偏方。偏方千奇百怪,在此就不一一赘述了。我只说一种,让我用白藓皮和地龙每天泡水喝加洗浴,用以熄风凉血。白藓皮我至今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而地龙,不就是蚯蚓吗?你用蚯蚓泡茶?我的妈呀,打死我也不干,情愿披这身虎毛。

我说小郜,你是不是又贪污了信件,为什么只这些不中用的回信,而没有大医院的信呢?小郜说,乡长,我还敢藏信件?老鸹又叼走呢?我说难道你不可以烧掉吗,或者丢到溪沟里。小郜说乡长你教我干坏事。我说我说的是真话,一个人如果没有职业道德和责任感,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有一年我在县里开会,亲眼看到县招待所的一个大师傅在裆里抓了几把又和面做包子,连手都没洗一下,后来我们就吃到了带卷毛的包子。小郜说,乡长,看您身上的毛,只怕是吃多了卷毛包子。我说呸你个小郜狗日的,拿老子的痛苦开心,你哪一天才不是个二腾子呢!小郜说,人家说乡长你才是个二腾子。我说放你娘的屁。他说真是这样说的,说乡长瞎指挥,不是二腾子是什么。神农山区这地方从历史上就没有种过甘蔗,你现在要大家种甘蔗,地薄,田瘦,你就是把蜂蜜种下去,化成的水也是淡的。我说小郜你懂个啥,难道我们不应该破破几千年的耕种陋习吗?难道我们不应该发展规模经营吗?难道我们就不应该创造一个什么品牌基地吗?小郜说算了吧,你想制造一种甜蜜的假象,把我们的痛苦掩盖起来。我一听就火了,我说小郜你这小子给我拽文呢,小心我吃了你。小郜一听这话吓得掉头就跑,手上的邮包踩到脚上,差点绊了个大跟头。我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天我过得十分开心,心情轻松多啦。可是晚上接到的消息又让人沉重起来。

这几天为了让糖厂能正常生产,我们想了许多办法将甘蔗收上来,这便是采取强制性措施,由各个村组织挖窖队,将一些有较大蔗窖的人家,强行清窖。在挖石亚军家的蔗窖时,挖出了他的老母亲。于是,关于他的母亲变成癞头龟了的谣言不攻自破。这使我想到世界上有许多失踪的人,变成了什么了,或者无影无踪了或者被外星人掳走了,全是骗人的,我相信那些人都是被人杀害了的。许多人(可能平时并不太坏)的心里潜藏着杀人的欲望,一时性起就杀了人;还有的一时糊涂,也会失手杀人。人们的心里充满了兽性。像我这样平时的和善之人,孝顺之人,现在也想杀人吃人,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

由石亚军的事,我决定再深挖细找,既抓出了坏人,又满足了糖厂的需求。我向他们说恶总是有恶报的,这样的事例很多。但也有一些坏人侥幸逃脱了,说不定你身边或者在台上的一些好人、优秀企业家、好媳妇、儿子、国家干部、警察、老师和三好学生,是双手沾满了鲜血的杀人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呢。哈,这一查一挖,全乡在蔗窖里又挖出了一具男尸,当然也就挖出了一个谋杀亲夫的女杀人犯。更让人惊叹的是,在一个蔗窖里挖出了一个活生生的失踪三年的人,那人挖出来时,浑身长满了白毛——他是个畏罪潜逃的纵火犯。

浑身长着白毛的纵火犯挖出来了,派出所长让我看。我在派出所里看了看,他的白毛也就是长一点的寒毛,颜色白一点而已。这白毛可以解释,因为三年没见阳光。而我的虎毛无可解释。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是能解释的,解释清楚了,也就不神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