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挖窖事件得到的战果使我认识到了两点:一是要破除迷信,有些坏人正是利用了我们的迷信心理,以售其奸;第二点是,要大力抓好社会治安,有案必破,不要等积累多了,想破也破不了。抓一个案就要破到底。我在派出所发了一通脾气。——事后有人议论说我在发“虎”威。就是虎威,那又怎样呢。我说这破的三个案子不是你们主动去破的,与你们无关,这是挖蔗窖的意外收获。国家和人民养了你们,给你们枪,给你们粮食,难道是要你们夯干饭的吗?你们就没想到犯罪分子会利用咱们这几年新修的蔗窖犯罪?没有研究在新的形势下犯罪分子犯罪的新特点?蔗窖是我们乡这几年打经济翻身仗的成果,也成了犯罪分子的避风港,成了他们抹去犯罪痕迹的好地方。你们就一点都没有想到。那么,既然他们可以用来杀人、藏身,进一步想,可不可以用来赌博,制造假烟假酒?我承认神农山的人民群众还是比较纯朴的,外面的坏风气还没有吹进来,但是我们应该保持高度的警惕。
这个冬天我在神农山区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破除迷信和整顿治安的群众运动,加大宣传力度,写大标语,开展精神文明建设。这场运动很有成效。以后的李洪志的法轮功,在我们神农山没一点市场,大家都知道那是骗人的,他能把大兴安岭的火弄熄?他能让地球毁灭推迟多少年?他能用手抓瘤子?见鬼去吧,我说,又是一个石亚军。迷信往往伴随着犯罪——犯罪企图和犯罪事实。后来证明,李洪志也是一个杀人犯,一个说谎者,这就不多说啦。
这年冬天,出了一件事,在虎跳坳,出现了真虎。有人说这都是我的吼叫引来的,我那身皮毛在那个坳子里挖窖时现过身,而这条真虎是一条母虎。这母虎凶残无度,吃鸡,吃鸭,吃牛犊子,吃大耕牛。整个坳子里弥漫着一股凄惨的血腥味。
事情反映上来了,我心里有些疑疑惑惑,果真有虎?但虎闹得凶啦,人心惶惶。这事他们就要我出面,要我当“诱子”,把那母虎引出来杀掉。但是杀国家保护动物这是不可以的。虎是几级保护动物,我尚不清楚,一级二级吧。但虎又如此为害一方,不制服不行。我们就准备了采用挖陷阱和下夹子的办法,万一不行打伤它。这样派出所给了我一把五四手枪,我带了几十个干警和乡里最有经验的猎手去了虎跳坳。
那天晚上我放开了喉咙吼叫,站在虎跳石上,我手握着枪,而在虎跳石周围都下了夹子,挖了陷阱。虎的确出来了,不是在这儿,是直接去了村子。结果被在村头潜伏的两个干警擒获了。正当干警发出开枪的指令时,“虎”却说话了,大喊:“别开枪,我是范乡长!”
凌晨三时我在村头的一颗冷杉树下看到了这个李鬼,原来是个偷鸡贼。他披着一张陈年的虎皮,那虎皮估计是从他祖辈传下来的,毛色都很黯旧了,倒伏了,没有光泽了。愤怒的村民群情激昂,恨不得把这家伙撕碎。我阻止了大家,我说还是让法律来惩罚他吧。现在这里有派出所的同志,让他们带回去审训。
如果真正有虎的话也好,他们就会淡忘我,我有时忍不住吼叫他们会认为是那些真正的虎叫。那样我的叫声就不孤独了,我的身影也不孤独了。我盼望着虎的出现,可是事实证明又是假的,神农山区的确没有虎,那么,我就太孤独啦,我的叫声也太孤独啦。
我是如此孤独和引人注目,简直众目睽睽,让人难受,我就想我是不是得到外面治治去了。
这时来了机会。
机会当然是糖厂提供的。糖厂虽然收到了如山的甘蔗,但坚持了一个月之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停产了。原因么,我们糖厂的糖卖不出去,没人买。市面上的糖才一两块一斤,而我们糖厂的糖成本就划三块多,且发沙,吃着咯咯地响。于是这一天范厂长就带着一个上海的老工人到了我的家里。
尽管范厂长事先给那个老工人说过我的情况,还是把老工人吓得绊了一跤,跌在门槛上,头上起了个大包。他说他是上海制革厂的老工人,范厂长说是他请来的,糖厂准备下马,准备上制革项目。这是经过了职代会一致讨论通过的。制革主要制猪皮和牛皮,羊皮也制。争取在一年内使猪皮和牛皮的加工量各达到五千张。老工人说:“有了制革厂,还可以搞深加工嘛,可以生产箱包,生产皮鞋,生产牛皮凉席,总之前景大有可为。”
我的心马上就被说动了,我也预感到前景诱人。我拍了一把范厂长的肩,用欣赏的口气说:“老范,这个点子是怎么想出来的?”范厂长说:“还不是因为当时你要吃我。”我说:“他妈的我说了一句笑话,一句笑话就给你这么大的动力,这么大的想像力?看来,人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他说:“真的,你一说要吃我我就想到硝皮。”他看着我身上的虎皮,那眼神不大对劲,好像要硝我一样,好像对我有报复心理,牙齿也在暗中磨砺,咬得咯咯响。我当时不管他了,我只想到糖厂可以走出困境,两百多职工有饭吃了,这比什么都好。我还想到办糖厂和种甘蔗是可能有些决策失误。而办制革厂倒适合我们山区。我们山区有养猪养牛养羊的传统,兽皮的来源不愁,而现在皮革原料市场需求巨大,价格也不错,有钱可赚,又请来了上海师傅,一定能够成功。关于种甘蔗,它的确只徒增了山区的风景。我的确想创造一种流蜜的生活。我受文学的影响太深啦。我记得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读过一篇贺敬之还是郭小川的诗歌,好像叫《青纱帐——甘蔗林》。我老记得北方应该有青纱帐,南方应该有甘蔗林。我受诗歌的毒害太深了,这首诗我如今一句都不记得了,却老是想我能走进一片片甘蔗林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前几年,在县里的脱贫致富规划大会上,县委书记问我我们乡准备发展什么,自报家门。有的报发展长毛兔,有的报发展小尾寒羊,有的报发展板栗,有的报发展火鸡和驼鸟,我想到走进甘蔗林的梦想,就随便报了个甘蔗。现在看来,这是轻率的。既往不咎,现在我必须积极支持,全力协助。在不能贷到太多款的情况下,我发动乡政府和乡亲们拿出自家的积蓄来。因为要买硝皮机、磨革机、伸展机、打光机等机械。我把我自己多年的积蓄拿了两万块钱出来,作为入股,一元一股,就是两万股。所有投入股金的,以后都按股本分红。
在我的带动下,很快就筹齐了买机械和进兽皮的钱,然后在老工人的邀请下,我们一行人去上海考察了一趟。
我决定借此机会去上海看看我的病,将这身虎毛全部去掉。上海的医疗条件在全国是没说的啦。我们县好多得了绝症的人,都是最后上上海去求医的。就这样,我带了一万多块钱,我,范厂长,副乡长曾广贤,税务所所长老涂,坐火车来到了远东第一大城市上海。
上海真是太美啦,比电视上见到的还美,东方明珠电视塔、金茂大厦,单看一两个建筑没什么,但集中看浦东,就美了。南京路上那么多外国人,你就知道上海这城市的情调。还有黄浦江上那么多巨大的外国货轮,真让我大开了眼界。我是穿着我母亲给我连夜赶制的一套白色的单长袍子,有点像中东人穿的那种。这袍子是我自己设计的,有利于散热,也包裹了全身,以防麻烦(比如围观什么的)。上海的冬天虽然比较暖和(和我们神农山区相比),但人们还是穿着各种各样时髦的棉袄,我穿着单袍也燥热得不行,要不是自我克制,我一定要跳到黄浦江去游一趟水才觉舒服。
要说我对上海不好的印象,那就是苏州河啦,这么宽一条河成了下水道,臭熏熏地袒露在大街上,上面还百舸争流,爱干净的上海人就不晓得臭么?我也想这么肥的水在城里是污染,在我们山里却是肥料呢。我们神农山区地薄,如果把苏州河的水引到那儿去,肥我们的甘蔗,那不晓得要长多甜,榨出多少糖来,我的日子也就不会这么不好过啦,我也就不必到上海来了,不必再弄个什么制革厂了。
我想着神农山的事。考察过后的第三天,我就见他们嘀嘀咕咕的。他们:范厂长,曾广贤副乡长,涂所长等。他们背着我,鬼鬼祟祟。我那天从卫生间出来就对他们说:你们不要瞒着我啦,我知道你们想去动物园。你们想看老虎大象,难道我就不想看老虎大象吗。我虽然长了虎毛,可我并不是老虎,你们看老虎并不会刺伤我什么,我是范高,我不是老虎。上海这么发达,难道去一身虎毛的医术也没有吗,你们不要跟我躲迷藏了,你们去,我就去!
于是我们租了一辆车,到了动物园。动物园猛兽区曾经发生过老虎咬死人的事,这事我在神农就听说过。现在,都想亲眼见一见这个地方,是可以理解的。到了猛兽区,我们隔着车窗看到了狮子、老虎、大象与豹子。我是第一次看到活着的老虎。当导游员指着车窗外的一头老虎对我们说:“咬死司机的老虎就是这头老虎,你看它的爪子,它的牙齿……”听到这里我突然害怕起来。我的手当时是曾广贤副乡长拉着的,我要他拉着,我对他说:“免得我冲出去了。”因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看见老虎就看见了本家,就想冲过去跟它亲热。如果这样真会被虎吃掉的。曾广贤副乡长拽着我的手,我突然害怕起来,车外的老虎没有一点亲切感,只是害怕,浑身发抖,不能自持,我说:“快把车开回去!快把车开回去!”范厂长和涂所长以为我见了虎想拉开车门跳下去,就站在车门口,曾广贤副乡长死死抓住我。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压根儿就没想下车,我只是害怕,这样情绪乱了,我就想吃人。吃人,吃人,吃人。我心里被这两个字蛊惑得罡火发烧,手又被曾广贤副乡长死死拽着,我烦他,我看他的鼻子和耳朵都是很好吃的样子,很容易下口的部位,我就下了口。这个家伙,从他登上来上海的火车开始,我就想吃他。因为他喜欢唱歌,上车后就唱个不停,什么“爬上飞快的火车,像骑上奔驰的骏马,车站和铁道线上,是我们杀敌的好战场”,他唱了不下几十遍,半夜全车人都睡了,他还在厕所里唱,我就想吃了他。特别是在全车人都睡了,地灯照着他从厕所出来的一双脚时,万籁俱静,只有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他轻轻地哼唱对我最有诱惑力,那时我最想吃他。我想扑过去,先撕断他的喉咙(不让他发声),再吃掉他呼呼冒着热气的鼻子。把他撕成八块,最好在车厢与车厢的连接走道里,一个人慢慢地吃他,然后舔舔手,把吃不完的骨头丢下铁路,神不知鬼不觉。谁知道呢。我忍着了,我想到我的身份。可是那天在动物园我无法忍了,我终于下口了。我乱咬。我听见曾广贤副乡长嗷嗷地大叫起来。车上的人(就我们几个)一片慌乱,车就往回开了。我听见老涂对司机和导游(一个年轻的上海小姐)说:“他犯病了!”我没理他,我依然咬曾广贤,我没能咬到他头上的部位,也没能咬到他的喉管,他穿的是高领毛衣。加上他身上穿的衣服太多,身上也没咬到,只咬到了他的手。我把他的一截指头咬得快掉了。后来他们几个人终于把我按住,老涂还掏出一把手枪来用枪托敲我的脑袋(他这个税务所长不知从哪儿弄到的一把手枪)。他们把我敲昏了,终于不省人事。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宾馆我自己的房间里。他们把我的手捆着,我心很平静,我说算了吧兄弟们,把我解开,我不会咬谁了。他们迟迟疑疑地把我的绳子解开,我真的再没咬谁。我对他们说,我犯了错误,我是不是中午喝多了?他们说你中午其实只喝了两杯。你的酒量大家不是不知道,你半斤八两在话下?我说也是,我说喝了两杯为何就醉了呢?这个酒有问题,上海酒有问题。曾广贤副乡长手上缠了绷带,他安慰我说,没有事的,我们知道你喝多了。我看他的脸上,也有我抓过的痕迹,一条条像鞭子抽打在我的心上。我说曾乡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曾广贤说,我也没说你是故意的,都是假酒惹的祸。我说你不唱了行不行呢?你不唱歌了行不行呢?那时你在猛兽区唱“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这无垠的旷野中”,我就浑身像火烧一样,就,就……对不起啦。曾广贤说,我没有唱《北方的狼》,我绝对没有唱。我说,为何我听见了呢?见鬼!一定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我听见你唱“只为了这片传说中的草原”,我的头就炸了,绝对炸了。我听见我的脑袋嘣咙一声,爆炸啦,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只图嘴巴和牙齿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