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通推开门,他看见女人正在给他补一件褂子,他的心突然热了。百通三十岁,他的补巴没人补过,他就差个补补巴的人。嫂子给他补补巴,三针两针。
“我给你弄吃的,我给你弄吃的。”百通放下牛绳,他去揭锅盖,锅里没东西,他去开碗柜,黑阴阴的碗柜里一拿一个空碗,有些盛着东西,闻了闻,直冲百通的鼻子。
他挠着头想了想,他一拍脑袋,嗖地钻进床底下去,不见了。
女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女人低下头看露在床下的一双脚,一双泥脚。女人左看右看。这个喂牛的男人终于从床底下钻出来了,他手上拿着两个红苕,苕藤儿还牵绊着。
他扯苕藤,他一只手托着一个:“你吃。”
女人惊喜地接过去,看了看这个黑不溜秋的牛佬,她张嘴就啃。啃一口巴叽一下嘴。
她吃,她不吐皮,脆生生的红苕在她嘴里发出动听的声音。女人吃东西真美,脆生生地咬着,女人吃什么都美。
百通有些看傻了,他快看成个苕了。他像个苕货,赤着脚,看女人吃苕。
女人忽然赧色一笑,把苕停在手上,她被百通看得不好意思了。
“吃么,吃么。”百通说。
百通醒悟了,百通也那么跟女人一样地笑。男人有时候跟女人一样可爱。他笑了两下,就去找烟吃。他找了片烟叶,撕了叶梗卷着喇叭筒。
“你哥不来?”女人问他,“他把我睡了。”
“你不要提他!”百通说。他发起火来,他咬着牙。
这无端的火使女人懵了,女人瞪着几根横木窗齿,哇地哭了起来。女人吓哭了。
这声音比牛棚里的牛哞还响亮,百通立马逼到她面前:“哭什么,你哭什么!”
女人的哭声嘎然而止,女人干嚎,她抬起头来,把苕放进嘴里,嘎嘣,又咬了一口,含着,不嚼,可怜巴巴地看他。
“哭,我又没说你,我说我哥西汉,我说那个流打鬼。真是的,你吃你的苕,看你哭什么。”
女人开始嚼了,嘎、嘣、嘎、嘣。
“姓啥啦?”
“……”
“人家唤你啥名儿?”
“爹娘唤我憨×儿,村里人唤我菜菜。”
“喔,唔。哪个村的?你不是凤凰村的,你是外乡的樵民?打芦苇的?”
“呶——”
她的嘴呶了呶窗外。百通明白了,窗外是湖,湖那边的,湖南的,喝芝麻茶,吃茶叶的人。南帮佬。
“唔,菜菜,憨、憨……菜菜。”百通的喉咙里滚着这些字儿。“——你给我补褂子?”
“是”女人说。
“好,这蛮好。你怎么出来啦?”
“他们把我嫁给村长的儿子,我不干,打死我都不干。村长的儿子是个烂眼疱,我不喜欢烂眼疱,我唾他,唾村长,他们要我结婚,他们唱哭嫁歌,我就跑了。”
“噢……”
后来天就晚了,百通去关牛栅门。百通在夕阳中听牛叫,百通往湖埠那儿走。他看到了一只小船。他从草滩回来,对菜菜说:
“我送你回家去,好吗?我划船去。”
“我不回。”
百通摇摇头。
百通有些为难。把她关在屋子里,可我睡哪儿去呢?百通觉得人没个睡觉的地方心就全乱了。
他洗脚的时候女人已经上床了,女人偎在被窝里说:“你上来睡呀。”
“放屁。”百通横她几眼。百通把木盆搁在檐下后,就披了件衣服去牛栅了。
百通在牛栅里坐在牛群中间,百通靠着栅木抽烟。百通抽了一整夜烟,牛栅的烟头孤零零地燃了一夜。
当他迷糊地睁开眼睛时,他看见有个人站在他面前,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那人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他“呀”地叫起来,と说纳音从牛栅里飞出。不过这种声音跟牛的哞叫声一样,在这儿很有些年头了。
那是一副残忍的面孔,是哥,哥无比残忍。哥踩他的脚趾。百通的脚趾是他哥西汉从小到大攻击的目标。他不穿鞋,哥觉得脚趾好踩,就踩,他的脚趾甲里经常是乌黑的淤血,肿得像荸荠。
“我踩死你。”西汉说,“你有病?你到牛栅困早觉?你晚上干什么啦?不开栏放牛,你懒,我踩扁你!”
百通抱着脚哼哼,这时西汉发觉了百通脚下的一地烟头,西汉的眉毛就动了起来。
“你在外面过夜?你屋里怎么啦?你说!”
西汉跳过牛栅就往猪场那边跑。他腿长,他像个草蜢一蹦过去。
百通没命地扑上前,他一把抱住了他哥,他抱住了他哥的豇豆样精细的腿:“不许你去,不要你管!”
“你屋里关着什么?”
“没关,没关!”
百通死死抱着他哥的瘦腿,他哥踢,他哥踩,就是不放。后来他终于绷圆嘴巴哭起来:
“娘呀——娘呀——”
他哭娘,这是新鲜事,西汉就停住了,他扭过头看抱他腿的百通老弟。
“娘呀——娘呀——”
百通真哭了,有时假做假做就弄成真的了。百通想娘,百通对娘没一点印象了,可他突然觉得只有女人才能给他温暖,他觉得男人不能没有女人的温暖,他缺的就是这个,于是他哭娘。他猛然觉得他无比孤单,他孤单了三十年。
“唉,唉……”西汉被他弟一泡眼泪一泡鼻涕的唤娘声哭软了,西汉也好像想起了一些往事,他把他弟的手掰开,说:“走吧,放牛去吧,百通,今天天气好,百通老弟。”
西汉自个去开栅放牛,他今天很耐心,他一匹一匹把牛的肚子摸遍,他拍打牛角,他捡起栅门边的木榔头和牛桩,他喔喔地唤牛,一个人跟在牛腚后往湖心里的沼泽地去。
百通爬起来,他望望他哥远去的影子,笑了。
他一瘸一拐地拖着腿去拍自己的门。
“我把我哥哄走了,他是个流氓坯子。他踩我。”
“我听见你哭了。”菜菜说。
“我给你买豆腐来吃,我们吃煎豆腐,我们用菱角炖豆渣。”百通说。
百通用一根牛绳把门牢牢地系住了,百通到街上豆腐铺去。他手上握着几角零头钱,他端着个陶碗。
豆腐铺热气腾腾。驴罩眼推磨,用大锅煮浆。另外一些人在铺子中央吊着的白布里滤豆渣。
百通不想看人打豆腐,打豆腐没什么意思,打得人一身酸气。他端了两块豆腐就走。他还买了两坨霉豆渣,他很少吃豆腐,他往常只吃豆渣,豆渣便宜,一锅煮。
百通端着白生生的豆腐,拐过街口时迎面走来了锯木场的老七。老七穿着围裙,兜里放许多散烟,那是锯木的人敬的。他的脖子上全是锯木,就像头在沙滩上滚了的驴。他长驴脸,他浑身散发着松木的气味,这气味肯定讨女人喜欢。
“开荤哪,百通。”老七一眼就瞄见了百通的豆腐,“你开荤,你不跟你哥嫂吃?你跟他们吃么,你哥西汉有钱,他把牛给牛贩子。你回去吃你嫂嫂的,吃你嫂嫂的奶么。”
老七是个赌棍,他爱赌,也爱弄女人。他经常到湖那边去找说湖南话的女人。他在锯木场锯木,可时常把活丢了干些别的歪门邪道。百通听他的话犯邪了,就不想理他。百通是个连说话都不太利索的人,百通三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有人说是他哥打苕了,有人说是他娘生他时难产把脑壳挤扁了。百通往常对人犯邪的话只是笑,可现在他不笑了,他知道那些人总是小瞧他,煨不到个媳妇。这有何难。他屋里床上睡着一个哪。再一绕着想,这女人是跑出来的,许了人家,又被他哥给……这么想,百通觉得人他妈的真没意思。百通感到有些十分消极的情绪,他端着豆腐,就想砸到老七的脸上。
“我哥这几天晚上跟你打过花牌?”他问老七。
“你哥还有钱!你哥手气塌了。”
“前天晚上……”
“我到湖南去了,我打豆腐去了。哈哈,百通,你也打了豆腐,哈,百通打豆腐,你哥揍你。”老七下流地笑着,那张驴脸比驴还驴。
“我问你哪,我哥……”
“哈,看你碗里的豆腐!”
老七晃走了。百通双手端豆腐,他看看碗里的豆腐,又看看老七和街道。他笑豆腐?他干吗这样笑豆腐?
“板妈!”百通骂。他有骂人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