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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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牛蹄扣(三)

寻人的来了。一共有三个,两男一女。他们一到凤凰村就问见没见到一个姑娘,有些傻气。

那三个人是从湖南那边来的,他们驾着船,沿路打听。

那三个人走来了,他们的眼睛像耗子一样,东瞄西看。他们走到了牛栅。他们操着一口花里胡哨的湖南话,问百通和西汉哥俩:

“你们没见到一个年轻女子?瓜子脸,脑筋不太好使。”

“逃婚出来的,不结就不结嘛。有人说在你们这儿见过,还骑过牛。是跟你们哪个骑过牛?哥子,告诉我们,要怎么感谢我们怎么感谢。”

三个人眼巴巴地望着牛栅边的哥俩,一个上前装烟,烟是从湖南带来的白沙烟。还给他们划火柴,把火递到哥俩嘴边。

“急人哪,我们真急人哪。”他们说。

“没,没给牛她骑,我反正没给牛她骑。”百通说。

“没见到,骑牛放牛的女孩很多,晓得是哪个。湖南到这边放牛的也不少么。”西汉说。他的眼睛对他们笑,也直眨巴。

“可村里有人说在这儿看到过,就前几天,说骑牛……”

那几个人很倔,他们盯住问,他们没有离开的意思。

西汉对百通说:“百通,你说说么,你究竟见到过一个女的没有?你见到了,就告诉他们,让人家领回去。”

问我哪,哥西汉自己推干净了,各人心知肚明的,哥这么问,哥老早就怀疑他,哥害了人家,哥心里不善。我死不说。“我没见。”百通很干脆。他想牵着牛走开,让那三个湖南佬逼哥去,哥是个流氓坯子,让他们逼出他来,把他抓公安局去。人我不交是我拾起的我不交。我不交给他们。

百通果然走了,他早有防备,他不怕。他往湖堤坡上走,又下湖堤,他到长满毛虫的防浪林里去。

当太阳西落时他跑上堤坝,他瞧了瞧那些人走了,牛栅安静无人,他赶着牛回来。他骑在那匹“蒿脊”的背上,背着乌黑的斗笠。但是当他开栏拢牛时,他哥西汉从猪场的破屋里钻出来了。他哥还是那张令人讨厌的恶相,一把抓住了百通的肩膀。

“说,你把那女的藏哪儿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没。”百通说。

“我听见过你屋里有女人笑。你不把她送走,你想吃官司?你引火烧身?你交给我,我把她处理。”西汉压低声音,他的手却在百通肩上加重了份量。他知道武力的好处。

百通感觉疼了,百通晓得非人的折磨又开始了,只要愿意,哥可以随时折磨他。

哥的手指甲抠进百通的锁骨里。

“你交出来!你能藏多久,你藏哪儿?”

“我不交,你害人家女的,你是畜生!你不管人家了,人家逃婚,你就趁机害人家憨女子。不交,不交!”

百通甩开那只残忍的手,他用脚去踢牛栅桩子,用双手摇撼牛栅栏木,他围着牛栅跑,他把牛栅推得歪歪倒。

“你疯了,小子!今天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他哥西汉去追他,他哥跟他翻牛栅、穿猪舍、钻牛肚,追他。

后来他哥逮住了他,他哥抓他的头发,扇他的耳刮子,“你交呀,你交呀!”

他当然不是他哥的对手,他哥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他只能唾他哥,只能骂,他骂他哥是畜生,是板妈养的,他用骂代替哭。

这么打着,百通被打在牛粪泥巴中。他哥才不管百通多大了,百通跟那女人一样,也是个憨×,百通憨,犟,只服打。西汉把他弟这么折腾着,牛栅边一片打骂声。在通红的夕阳下,草滩的景致在打骂声中十分碜人而悲壮。这时一个女的跑过来了,女的是菜菜,她头上沾着许多高粱花子,她哇哇地跑过来就抓起西汉的一只手,一下就把西汉的手皮咬进嘴里。后来西汉挣脱手,这女人还在嚼,嚼一块人皮。

西汉把百通放下了,西汉大叫,他疼,女人毒性大,咬人又肿又疼。西汉甩着手,痛歪了嘴,抽着冷气叫:

“你咬人!你咬人!你跟我走,我把你交给你爹娘去!”

“我不回去,不跟你走。我不跟你睡,我跟百通睡。”

“回去,滚,你这个女流窜犯。”

“你是个流氓坯子!”菜菜骂了,她的嘴里还在嚼着,那块男人的皮她还没嚼烂。

“流氓,你再敢沾她,我杀了你!”百通护住了菜菜,他满身满脸脏泥。

“你这憨×,你找她?哥我给你……”

“你管她,我杀你!”百通说绝了。他的干净的双眼就像起誓一样,他替菜菜挡着一切,用胸膛。

“我的皮,我的皮……”西汉退走了,他呻吟着消隐在最后一线夕光里。

牛这时候全部哞叫起来。

锯木场刺耳的噪音一阵紧一阵,木头被飞速的钢铁切割,发出痛苦的尖叫。锯末在空中飞舞。

老七在锯台上推着木料,他从围裙里掏烟,他掏了半天,竟掏出一颗很大的骰子。他在空中抛了抛,骰子使他沉不住气了。他脱下围裙,拍打着身上的锯末走出锯木场。

他想找西汉去玩几盘,赌瘾来了,呵欠连天,什么都挡不住。

他寻西汉,寻到了湖滩。

牛栅里空空荡荡,牛栅什么都关不住,风在栅栏间穿进穿出。牛粪的泥泞里苍蝇飞舞,牛虻则寻找着老七的汗膀子。湖滩静。

这时他听见了些淅淅沥沥的水声,他抬望眼,猪场阴暗的走廊里,有个人,有个女人!在洗头哪!

老七不能听女人的洗头声,头发浸在脸盆里,使人瞎联想。老七不由自主脚就向那边迈了。

老七迈动着轻盈的步伐,他的眼里越来越清晰。

“嗬,哪个的?洗头哪!”老七说。

女人勾着头洗头,裤带那儿就露出了一截异色。女人勾着,后颈那儿也鲜亮,胸前的布衫子那儿也嘟噜着一堆。

女人把头歪过来想看说话的人,她看了一眼就被老七抱住了。老七从后面抱她,老七是个利索的人,他开电锯,他很利索。

女人在尖叫的时候老七的手早就去了该去的地方。他摸,他捏。那一盆水终于弄翻了,水溅了这两个人一身湿。老七不怕水,他抱住女人往百通的屋里拖,他知道四野无人,百通也不在。这破旧的猪舍里出现的女人,管她是谁的,出现在这儿就像仙女,反正老七的感觉有些异样,他就得拖。不拖白不拖。

“呀!”女人在叫,也就是菜菜在叫。菜菜咬着牙叫,可是老七是从后面来的,菜菜的牙齿只能咬到自己的嘴。她把嘴咬出血来了,她与老七拼命。

“……看你,睡睡么,跟我睡睡么,我又不动你。”老七的鼻孔喘着粗气,他前言不搭后语地瞎说。

“我不睡,呀,我不睡,让我洗头!”

菜菜的湿头发甩得老七满脸不舒服,湿头发破坏情绪,老七的爆发力不行了,他拖进屋,却把菜菜摆不到床上,结果两人在潮湿的地上扭打起来。

就这么打了半个小时,老七刚有些顺手,百通赶来了。百通的一把牛绳直往老七的头上抽去。老七那时候已经半骑到菜菜身上,他头顶就觉得像天塌了一样。人有时候就是点手气,跟赌一回事,老七手气痞了,从百通的绳鞭里打落凡尘,耳朵嗡嗡直响。

“你这狗娘养的!”百通拿着绳子,他要捆老七,要像拴牛一样拴老七。

“百通,你动手?”

“揍你!狗毛骚的!”

老七捂着头,他在拢裤子。他看那个女人,衣裳也歪歪绊绊,那个白了脸的女人,在床沿看百通,也看老七。她看老七捂着头的样子,看百通发炸,看着看着她笑了起来:“嘿嘿——”

“她笑?百通,她竟笑起来了!百通,她跟你?”

“嘿,嘿。”

“百通,你讨的?憨×找憨×,她笑起来了,不得了了……”

老七惊恐地爬起来撞开门就往外跑。

“她笑起来了!”

老七望后面,百通也跑出来啦,老七以为他是来抓他的,却发现百通往湖边跑。百通嗷嗷嘿嘿地哭喊着,他跑什么呢?老七站定了,他去口袋掏烟,又掏到了那颗骰子。

“他跑什么呢?”老七对着骰子说。

“我送你回去吧?”这天百通对菜菜说。

百通在用斧头狠命地钉木栅桩,他在修整栅栏。菜菜给他绑着蔑片。百通用力,他的背脊上全是汗;菜菜木着脸,她畏畏缩缩地把蔑片拉过来、穿过去。

“喂,我送你回湖南去。”百通提高了嗓音。

“你干吗要送我回去?”

“你笑咧,我不送你回去,人家笑话我。”

“我不,我跟你。你不跟我睡觉。”

“我不跟女人睡觉。”

“你不喜欢我。”

“我不喜欢你。我送你回去。”

百通把斧头放下了,他让菜菜也放下活计,他拽着菜菜的袖子,说拉就拉。

一个人拉着,一个人跟着,在芦苇稀疏的湖滩上无声疾走。

他们走在风里。百通的脸乌黑,缩着鼻子,他拉得有些吃力。

后面的女人也吃力,跌跌撞撞,头发都散了。

“你赶我,你跟你哥一样赶我……”

没什么说头,百通把她扔上了船,百通早准备好了一条船。他把她扔进船舱里,马上拔锚划起了桨。

轰隆隆——,打雷了。

真霉,他妈的上船就打雷。接着云就往天空翻。接着雨就砸下来了。

“牛!牛!”

船打了个旋,往岸上划。船没停稳,百通就跳上湖滩,冲进雨雾中。

百通管不了那个挨淋的女人,他得管自己的牛,不然他又要挨哥的揍。

他听到了牛的惊慌的哞叫。他跑回猪舍走廊的墙上取下件蓑衣披上,就去牵牛。

他打开牛栅,一头一头把牛牵到破烂的猪舍里,那儿漏,却能挡风。

牛在雨中,牛昏了头,角抵去抵来不服牵,四蹄犟在烂泥里。百通牵牛,打牛,他打不到牛腚,牛只好团团转,他差个帮手。哥没来,哥找牛贩子去了。

他踢牛,牛起先不走,踢烦了,发炸了,竟往雨中的湖滩跑起来。拉,人倒地拉,人犟不过牛,人被牛拉得像滑冰,牛的鼻子却快拽破了。

喔——喔——

百通唤牛,在雨中唤。这时有个人影出现了,是个女的,是菜菜,她帮百通赶牛,她帮他一手,拉牛,后来又跑去顶牛腚。一个拉,一个顶,牛就服了。牛有了方向,向猪舍踏去。

喔——喔——

这是晚上,赶不尽的牛,其实没几匹牛,牛不是那么好赶的,牛有牛劲。

牛赶完了,就剩下两个人在雨中。两个人垂手在雨中。两个影子。

百通没回屋里去,百通像只青庄鸟站那儿。

这时女人动了,女人开始走,在雷雨中往黑暗的湖湾走去,往刚才来的那个地方走去。

“你回来!”

女人还僵着身子走。

“回来!我不赶你了!”

女人就回来,女人看着百通,雷电中的影子,蓑衣像野物的皮毛,女人试探着走了几步,她很不相信这个吼叫的男人。

蓑衣下,男人蹿过来像叼着头牛犊子的野物,一把抱起了女人,往屋里跑。

后来那个门哐啷地关上了,比雷还响。

后来有一些很含混的声音,人的,床的,整整一夜,像闹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