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带个牛贩子来,哥跟牛贩子在袖口里摸价,不让百通知道。
哥笑咪咪,跟前跑后,一个劲给牛贩子装烟。牛贩子先用手掐尾子,他掐牛尾,一点一点掐到毛尖处。他看牛的旋水,眯着眼。
牛贩子是从湖南来的,牛贩子长着酒膘,一个尖鼻,说他只吃牛肉。
“不错,嗯,以齿定岁,有下无上。这是你老弟?”牛贩子说牛,也指百通。
“是我老弟,他会养牛。”他哥西汉说。
“不错不错,沙牛牯牛铁子牛,都是好牛。”牛贩子说。
“还有蒿脊哪。”他哥西汉说。
于是牛贩子解绳、看口:“嗯,真是好鼻桊。”牛贩子有口无心地瞎呱,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哥拉他去堤上的面窝铺吃面窝,哥给他小茅香喝,还炒了盘田鸡。
“价就这么定了,我也不想赚钱。”牛贩子说。这个南帮佬耍滑,不想赚钱到湖北干什么!不赚钱,摸牛尾干什么!
牛贩子吃田鸡,一口一个,连骨头嚼了吞。牛贩子说你们也吃么,你们俩兄弟也吃。牛贩子嚼着辣兮兮的田鸡,闭着眼含小茅香瓶子,往嘴里倒那些骚尿。他用湖南话骂道:妈妈鳖,现在人贩子比牛贩子多,我们村搭我来找个女的,叫菜菜,头脑有些呆板闭窍,人长得还不错,肯定被卖了,卖到河南山西去了。妈妈鳖贩牛不如贩人,贩女人可以睡了再卖,一样的价,贩牛你就不能睡牛,那是兽奸。他说你们没见着?你们兄弟俩一定见着,这女的从小也是放牛,有牛的地方就钻,你们肯定见过,我说西汉那个价,咱们不说了,你给我把人家逃出来的姑娘找到,我谢你,我请你吃湖南臭豆腐,请你抽白沙烟。
牛贩子咔嘣咔嘣地吃油炒田鸡,咔嘣咔嘣地说话。“喂,你们见着没有?人家大人来找过,说在你们牛棚里发现过她骑牛,喂,哥儿们,我拿着人家的一百元差旅费,我不能白吃白喝,哥们,帮我找找。”
百通发现他哥西汉时刻想打断牛贩子的酒话,他哥西汉说,这事我不会跑去湖南告了,这事不干我的事。伙计你说,是不是我告了密,让你什么都晓得了?伙计你作证呀,你得说清楚,是不是我把什么事告诉了你,你假扮牛贩子来微服私访的?
西汉逼牛贩子回答,西汉的酒也喝多了,他的酒已经泡着眼珠子了,他敲着桌子,他看他弟百通。他很凶地问牛贩子。
“哪儿话,见了就见了,没见就没见,伤什么和气!”牛贩子说。
“我跟你伤鸡巴和气!我不认识你!你不买我的牛,我请你吃田鸡?我怕你想吃。”西汉的眼珠子在酒里涮昏了。
牛贩子立马站起来,他也生气了,他含着根田鸡,说:“小气,你们这些九头鸟,以为我贪顿午饭,我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到湖南去,到我家去,你不卖牛给我我一样请你吃牛肝,吃凉拌毛肚!以为我没吃过,馋了?我代人找女的一百块差旅费,吃什么不能吃!人家发话了,谁找到那姑娘,奖谁两套快巴春装,还吃酒,吃白云边。西汉你们俩兄弟在,我不说了,金钱有价,情义无价。我吃了你的,咱们是兄弟,人没见着,咱牵牛走。”
“行么,牵么,”西汉说,“兄弟么,想牵就牵。”
百通看他们对饮,百通看他们像两只斗鸡说酒话,百通觉得那些话都是冲着他来的。百通后来就走了,让他们两个继续吃田鸡,继续攀兄弟去。
天挨黑两个人才来牛栅。牛贩子牵牛,牵走了“蒿脊”,哥西汉拦住了他,哥说卖牛没卖牛绳,牛贩子说,兄弟,不给牛绳我走哪哒儿路,好,加五块。哥这才把牛绳给他。哥把牛绳给他时打了个蹄扣,说老哥子牛发炸你就扣。牛贩子说好的好的,牛贩子又说头回生二回熟,牛我大量的要了,你只管催膘就是,说西汉你得给蜂蜜它喝,不然卖不出大价钱。
牛贩子牵牛走了,牛贩子喜欢走夜路,他哥西汉说我送你去渡头。他哥前头走,牛贩子后头跟,牛铃就响起来了,牛被牛贩子买走了。牛到湖南去了。
百通扶着牛栅,他看牛远去,那是他喂的牛。
哥把钱给他。哥把一些小钱给他,说是卖牛的钱。
哥说现在的牛都卖不出价钱来,百通你没听牛贩子说么,不喝蜂蜜,卖不出价。
百通拿着这些小钱,他虽然有些憨,也觉得一头牛卖了不会只这点钱分给他,过去也不是这样的;肉在涨,牛价怎么会越来越低!百通拿着,不去数,他不数,表示疑问,他的这一套他哥西汉摸透了。西汉说:
“你敢要高价,人家找我要人哪!说个价,弄几个钱让他牵走算了,免得老缠,百通你心里不清楚?”
“这钱少了。”百通说。百通终于说了。他过去从没想到争钱的事,哥给多少他一声不吭,今天他却要说点什么,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他同他哥争钱。
“少,那你把那憨女子交出来,给牛贩子去,你就有两套快巴春装!你交出来,你还有白云边头曲喝,你喝五十八度酒。你交呀,交出去,我再加钱给你,我把卖牛的钱全给你!”他哥的声音炸了。
“不止这些钱。”百通干脆戳穿算了,他憨人直说。
“不止这些钱?对,百通老弟,我在外跑,联系买主,我吃烧饼,睡统铺,三天不洗脚。咱到处卖牛,咱这地方离城市远,咱得去跑,给人装烟,请吃请喝。咱还得养活你嫂,你侄儿侄女……你说不止这些,我帮你把那个菜菜交出去,那我也不讲良心了,把她交了。咱得外水,得快巴春装。百通,老弟,价压低就是为了你,你关着人家的女子,牛就没价了。你今天给我赶她滚!你嫌少了,你就赶她滚个毬!”
他哥用手指着百通的屋,他哥酒还在眼里,他哥说了这些。他哥还没见过百通顶嘴,过去踩了脚,只哭,不顶嘴,现在却顶嘴,了得!
“你赶她滚回去!南帮佬!我不喜欢南帮佬!你留她做老婆?那个苕货,我试过,是个苕货,比你还苕!”
“叭!”
一团牛屎直砸到西汉的脸上。
“你掀我牛粪,你还要钱?你玩邪了!”
西汉的脸上贴着牛屎,他没去动它,他被牛屎贴着一张花花绿绿的脸,他过来逼视他弟百通。
“你赶她滚,你不赶她我明天就叫人来。我看你给老子犟!”
百通的手上还握着两坨牛屎,他没砸,他看他哥打着牛离开了。
他双手都拿着牛屎,他想向世人砸去,让这世界涂满臭腥腥的秽物。
他回过头来时,看到了菜菜的一双惊恐的眼睛。
“你莫怕,他敢明天过湖去领人来!”
他看到了菜菜提着个小包袱要走的样子。
“我,我到沙市去,到城里去,听说城里给人带孩子也能活命。”
“瞎说!城里人坏,城里人比我哥还坏,他们要……”
“我有牙齿。”
“他们打落你的牙……”
“我有手爪,我刨!”
“他们砍手……”
“城里人是土匪?”
“满街都是,坑蒙拐骗的……”
“我投湖去,我不活了!”
这女人说风是雨,她说了便往湖沿跑,她兔子撒鹰地跑,百通追。
百通追到了她,百通抱住了她。百通说:“活么,你怕个卵!我换你藏个地方。”
百通一句话就劝住了菜菜,憨女人好劝,她跟他走。她跟他走进了芦苇荡。他把她藏进一个守芦苇的棚子里,他说你放了心,我给你送吃的来。他说菜菜我们在这里结婚。菜菜说哪个跟你结婚。他说睡了就是结婚,结婚就是睡。菜菜笑了,菜菜说我跟你睡,我给你养胖儿子。百通说好好,你只管养,你养儿子我养牛,不愁不发。百通说我哥给了我点钱,我明日跟你上街买春装去,买快巴春装。菜菜说,我不要快巴,你莫买,你给我买点杏子来,我想吃酸。百通说酸有什么吃头,不如穿快巴。菜菜说我想吃酸想死了,我求你百通哥。百通说好好,真怪,女人怎么爱吃酸。菜菜说我也不知道,我过去从不想吃酸,我只吃辣椒。百通说是么,没听说过南帮佬爱吃酸的,我与你买么。
街上好买卖。
到处是喊价的,到处是腥臭。渔街就是这样,无臭不成街。
百通去买衣裳,他买了两件衣裳,又去买杏。
没杏,也没梅子。就去买酸菜,酸黄瓜、酸茄子。卖酸的老人用大缸装着,只管抓,一碗五角,老远就闻见酸菜香,怪不得菜菜吃酸的哪,酸白菜下白酒,无穷的味。
百通吞着涎水抓酸菜,他抓了五碗,放进个胶袋里,提着就走。
他看见了他嫂,嫂在称盐。嫂称海盐,腌鱼去的。
“嫂。”他喊。
他嫂转过头来,眼圈乌青,撩撩头发说:“百通,你也来了?”
“集么。”百通说。又问:“哥呢,他没去湖南?”
“去湖南?他才不去湖南!他今天上集来了,这好的机会,他不赶热闹!”
“他在哪儿?”百通四处瞄。
“茶馆。百通你去看看。”嫂说完挽着篮子就走了,嫂好像要哭的样子,嫂想必是找无人处哭去了。
嫂经常哭,跟哥西汉在一起,就这个样。
百通往茶馆那条街走去。他看见了挂着茶壶幌子的茶馆。
茶馆里全是些咳嗽的老头,他们咳嗽着,甩牌,吆五喝六。添茶的在添茶。添茶的也是些老娘们,没有年轻人的影子。
嫂不会骗他,往深处走,就有年轻点的喉咙了。虽年轻,也一团糟,抽烟、咳嗽、抠鼻子,围着一碗骰子下注。
没人管,赌博没人管?
他看见了他哥西汉,还有婊娘养的老七。西汉的钱大把大把拿着,眨眼间就没了,就又往口袋里掏。
那是卖牛的钱!百通瞧了瞧周围那些呷茶的人,那些人都不理他,那些人似乎全都在嘲笑他。百通炸了,百通心疼那些钱,那些有他一半的血汗钱。
他跑上去就抓他哥西汉手中的钱,他碰倒了一个板凳,他把人家的赌注抓得稀烂,他大喊:“我的钱,我的钱!”
他哥西汉立马就回过意了,西汉正在热势上,手气不顺,红了眼,一掌就将百通推出老远,百通撞在人家的茶桌上,百通撞倒了一个老家伙,他看见老家伙的手在空中瞎抓,手指僵死得像些树枝。
百通倒是倒了,他的手里却抓了些钱。他从桌腿缝里钻出来往外跑。他跑上街,一直往乘渡的码头跑。
没哪个追他,他上了船,那手上的钱还在,钱一股乌烟瘴气的赌味。他从布袋里掏出一根给菜菜买的酸黄瓜,呱叽呱叽地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