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往泥浆中走,踢得泥巴满天飞,霞光遍地,芦苇摇曳。
他哥看他放牛。他哥西汉头发乱糟糟的,背着捆牛绳,叼着烟蹲在牛栅旁,脸死黄,像张黄狼皮。他哥对他说你抢了我的钱,你去放。他哥打着呵欠,露出一张狼嚎般的阔嘴,估计又是一宿未睡。
百通骑在牛背上,涉过宁静的浅沼,他奔芦苇荡那儿去,他要走出他哥的视野。
他把牛桩钉在沼泽地边缘,然后他自己一个人去芦苇里。他不能把牛赶去,牛踏上兽夹子,牛就瘸了。
他钉着牛桩,女人的声音就喊了起来,是菜菜。
他笑了,朝霞映在脸上,他整个儿红了,他红透了,他示意那个女的过来。
女的也是个红影,太阳在悠悠地上升,上升时发出钢一样的响声。百通还看到了一排长脚鹭鸶在红光中飞,那些鸟像云彩。
“我骑牛!”
女人想骑牛,就让她骑。
他让牛缩角,牛头就偏下来,抵到地上。他把女人抱着,女人的一只脚踏着牛角,他说“送!”,牛头就慢慢升起来,女人就从牛角那儿爬上牛脊。牛是温顺的畜生,牛听人使唤。
菜菜骑牛很熟,她不要百通帮忙就很快骑上去,她说:“赶呀,快赶呀!”
没拴着的牛就被百通赶了。牛奔跑起来,牛跑起来像一群野物,牛蹄咚咚作响。菜菜在牛背上颠着,她抓住牛绳,她哈哈笑。
笑着笑着他们就把牛放了,拴在沼泽里,俩人到芦苇深处的棚子里去。
中午时分,百通从那儿走出来了,他每天都是这样,他放牛、玩耍,看牛吃得滚瓜溜圆了,就得让它们困泥、歇阴去。
这一天百通把牛拢了,数数不对劲儿,差一匹,差匹草牯。那可是头半大的草牯,皮毛要说多亮就有多亮,长大了,肯定是匹好汉。
牛不见了,百通急了。百通唤牛。人一急,喉咙就哑,唤了几声,喉咙就沙了,“草牯——草牯——”
自己挣脱了牛桩?牛桩是拔起来的,草牯有这大的劲?
百通骑着牛回牛栅去。他垂头,牛们也垂头。他垂头想这事。
沿路都没有,牛栅也没有。
哥呢,抽烟的哥呢,哥也不在。
他去他哥家,给哥送信。他预备他哥踩他的脚趾。一匹牛不是个萝卜。
嫂在,哥不在。他嫂说,你哥又死到街上去了。
“嫂,草牯不见了。”他说。
“不见了,你是怎么搞的?”
“我没怎么。”百通说,他别的不好意思说。
“找呀,找去呀,你哥回来还得了!快去呀!”他嫂推他,他嫂不让他进门。
他退出哥的家,自己养的牛不见了,是块石头也把它焐热了,他去找。
他一个人找了整整一夜,几个村子来回找。他踏蒿蓬,走泥沼,趟芦苇。早晨有人看到了他,他衣衫褴褛,双眼呆滞。
他哥回来了。
他和他嫂一起向他哥西汉讲草牯丢了,他哥还未睡醒似的,像没听见一样。
“是么,丢了,哪个丢了?丢了算了,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牛,你丢了,我把你杀了?”
他哥很大度,西汉很大度。哥变了本性?哥不动武了?哥不动武,哥不动武他还叫哥?
“哥,我要去找。”百通说。
“算了,算了。舍财免灾。是你的,就回来,不是你的,跑天外。”他哥说。他哥还说:“百通你寻了一夜,累了,让嫂给你炒虎皮青椒吃,让嫂给你发汗。百通,你就在这儿喝口酒。”
他哥开恩,让他感激不尽。菜端上来了,他吃虎皮青椒。
侄儿侄女端着碗,挂着鼻涕也来了。
“都不许上桌,让我们陪你们的叔叔吃。”西汉把他的伢崽们拦回厨屋,西汉端着酒杯敬百通:“喝,百通老弟,我过去对不住你,这杯我一口净了,你再吃你的,你吃虎皮青椒,发完汗,你就走。”
哥笑眯眯的,哥看百通吃,哥情绪真好,哥肯定赢钱了,不然他不会这么笑的。哥,你天天赢钱,天天笑,就好了,你就不动武了。
百通吃完饭,抹了嘴巴就告辞,他拍着侄儿侄女的头,他回过头对他哥说:“吃饱了,我去找牛。我一定要找草牯,我要把它找回来!”
“你又犟了,百通,你别出去了,你听我的,哥不怪罪你,百通老弟,牛是长腿的东西,哪有不跑的理,何况有四条腿哪!”
他把“龙门”颈上的牛铃取下来提着。“龙门”是匹头牛,过去“蒿脊”是,现在“龙门”是。“龙门”颈上的牛铃一摇,牛就跟着走了。
百通穿草鞋,他的手上提着牛铃,他一路叮叮当当摇着牛铃唤草牯。
这一天似乎走到湖南的地界了。他绕着烟水茫茫的湖区而行。他不知道走了多远。这天他坐在一个田埂上啃干粮,他在湖岗下看到一群牛,他几天来看到的牛太多了,不过他还是摇动了牛铃。
一会儿,他看见有匹牛跑来了,他定眼看,是他的草牯,拖着牛绳。草牯是匹乖牛!
找到啦!百通起身去迎它,百通有些腿发软,他没敢相信在这儿找到牛。他去拴牛,他拍打草牯的牛肚,他看着草牯肮脏的四蹄,他想哭。
但是有个人也跟着跑过来,那人是来追牛的,那人见了百通用绳拴牛,那人喊住手,“这是我的牛,你搞什么!”
“我的,这是我的草牯。”
“我们老板的,我帮他放的牛。”
“那去找你们老板!”
两人拉扯到一个院子里,走进去。百通一看傻了眼,他不相信那个老板就是买“蒿脊”的牛贩子。十个贩子九个偷,原来草牯是他偷的,这个吃田鸡不吐骨头的家伙!
“你偷我的牯牛,走,到公安局去!你是个强盗!”
百通背好了牛铃就去拉牛贩子,他拽住他衣领。
“好凶!你好凶!”牛贩子说,他感到脖子那儿越变越细,“你放手,你做什么!”
“偷牛,偷牛贼!”
他跟牛贩子打了起来。他勒牛贩子的衣领,他把他抵到墙角,他看牛贩子硌着墙的惨白相。
“放开,我没偷牛!”牛贩子喊。牛贩子也抓他,牛贩子有酒膘,他身大力不亏,他颤着满身的膘回敬百通。
“偷人草牯!”
“是你哥卖的,他来卖的!杂种,你放手,不然我抠破你的卵子!”
百通没放手,他才不会放手。他说你把牛还给我,你不给我,我在你家吃老米饭。牛贩子说牛你哥卖了,拿钱来赎,你哥有字据在我手里。牛贩子说你哥给你娶媳妇的,他说卖了这匹嫩牯子,给你打家具。
百通不放手,逮着牛贩子,他把事情全弄清楚了,他还是那样勒着牛贩子的领口。
许多人来把他拉开,他们掰开百通的手,他们说揪人家的领口是没有家教的表现,他们众口一词护着牛贩子,他们把百通架着往村外走,他们说你回去叫你们省长来,别在湖南行凶打人,妈妈鳖!他们骂开了,骂一个不讲道理的湖北牛佬。
百通背着牛铃,走一步,响一声。铜打的牛铃,伴着他哭泣的步子响。
他想草牯,草牯被哥偷出来卖啦。
五个月后,菜菜的肚子日渐大了。
五个月后,天冷了。
雪子儿打在湖上,人从头到脚的凉,天苍地黄,死气沉沉。
百通藏不住菜菜,湖棚里风大,他把菜菜接回了猪舍。
这事嫂知道了,嫂很高兴,这时候百通和菜菜也明白了是怀伢。于是嫂给菜菜吃蛋,给她煨藕汤喝。
百通把牛也接进了猪舍,百通挂草帘,让牛在过去的猪栏里过冬。
牛栅堆放着散乱的干草垛,鸟在垛上蹦蹦跳跳。牛在草帘里咀嚼着干枯的稻草,度过严冬。
百通给女人生火取暖,也给牛生火取暖。百通烧树蔸,烧菱角藤。他梳理着牛们失去光泽的皮毛。
他哥西汉自打偷了牛,不思悔改,还是赌,还是对百通动武,踩他的脚趾。“小心我哪天告到湖南去,让他们来领人。”他哥总是用这个吓唬他,每当这么一说,百通就软了。他哥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这一年冬天贼冷,三尺厚的雪,百年未见。百通晚上起来去给牛添火,免得冻死了牛,哥又会发炸。百通起来,菜菜也起来。菜菜腆着大肚,帮百通搬柴。他们踏着雪搬柴添柴,马灯照着雪夜,雪夜照着他们的影子。
这天晚上,忙完了,冷,床上怎么也煨不到热气,菜菜的双腿全肿了,菜菜冻得打战,她突然哭了起来。
“快过年了,我想我妈、姐,我要回去!”
这女人突然想家,突然说这话,弄得百通没了主意。
“生了再回去。”百通说。
“不,我要回去吃团年饭,烤白炭火,我回湖南放鞭,放浏阳鞭。”
“我、我陪你回去。”
“我不要,我不要。你陪我回去他们要打死你的。”
“哪个?”
“我爹,我姐夫。”
女人除非不哭,一哭就没完,而且一哭就上瘾,一天不哭不舒服。
白天,哥来了,哥踏着雪,看看牛,烤烤火,投一捆草料。他听见了百通屋里的哭声,问:
“怎么了?”
“她要回去。”
“那就让她走呗,你这傻×,她走了你清闲。求之不得。”
“我也走。”
“你走?你走了牛哪个管?我忙外哩,我得打听行情。”他哥说。“开春了,牛得催膘。再说你跟她走,南帮佬蛮哪,不打你个半死,百通老弟,让她走,你留着条过年的命,你过年跟咱们一起过,吃藕夹,喝黄山头大曲。”
百通头疼。女人哭得他不能安身,他晚上坐牛栏的火塘,他看牛咀嚼,反刍,他迷迷糊糊。
这天早晨他从牛栏里坐起来,去推自己的门,门开着,风灌进涌出,一行脚印往湖滩印去了。
这天是腊月二十八。百通踩雪去追赶,他赶到湖边,湖上全是冰橇的印,湖上有渔人在凿冰捕鱼。
女人跟冰橇走了,回湖南过年去了。
百通喊了几声,百通知道留不住这女人,百通屋里没过年的气氛,百通是个穷光蛋。百通只好一个人打道回去。
百通呵着手,他踩着齐膝深的雪,一个人,在风雪中跋涉。
女人没回来。春节过了,女人还没影。
后来有杜鹃在夜晚叫,后来鱼汛到。后来牛换毛了,牛吃青、配种、困泥、躲虻子,太阳就热了。
百通要去,他哥他嫂不让去,他们说去了必死无疑。他们吓唬百通,他们说这么被打死的见多了。
百通就不去,他忙牛,他日夜不得歇息,他想哪天消停了就偷跑去看看。
没等到这一天,女人就回来了。
女人抱着个伢崽,她把那伢崽包得个严严实实,有三个男人在后面护送她。这女人,菜菜,做了母亲愈发好看。
那三个男人和菜菜走近牛栅,他们推门进去,就拽住了百通。
菜菜说:“他就是。”
那三个男人不由分说,拖出百通就揍,他们拳脚相加,把百通按在牛粪里踩;他们把他的鼻子打破,把他的头像钉木桩那样往泥里钉。
打得差不多了,他们把百通架起来,架到屋里,架到凳子上,他们让他睁开眼,就笑了,说:
“恭喜你,做爹了。”
他们把随身带来的包裹打开,对他说这是尿布,这是鸡蛋,这是发奶的黄花。
那时候百通已经坐不稳了,头抬不起来,口里鼻中全呛着鲜血,头上是牛屎,他看着他们,看着尿布、鸡蛋、黄花。
那些人说还有阴米、小儿安,他闹就灌他小儿安喝。那些人还说姑爷,我们走了,今年过年跟菜菜回湖南去,一家三口都回去拜见外爷外婆,让他们给外孙压岁钱。
那些人放下百通,说姑爷坐好,给菜菜炖鸡去,还不买鸡!那些人说完就扬长而去。
屋里就安静了,后来突然爆发出一声婴儿的啼哭,异常清脆,昏昏沉沉的百通一下子就被那声音弄醒了,吃力地睁开眼睛。他发觉他的脑袋里像塞了块石头。
“让你爹抱去,让你爹抱,”菜菜把那个包裹递过来了,包裹里裹着团肉,有鼻子有眼,嫩生生的。
百通坐不稳,他浑身疼痛,他七窍还在流血。他看到菜菜放在他怀中的包裹,他笑了。他艰难地靠在土墙上。
“喔喔喔——”他逗小孩,他像唤牛一样逗小孩,那个像团肉坨的伢崽。
“喔喔喔——”他摩弄伢崽的小手,他亲他,把血沾到他小脸上。
“喔喔喔——”伢崽笑了,百通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