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还是不把钱给他。哥输了。哥偷自己的牛卖一个人得钱,后来又卖掉两匹,又养了两匹小牛犊。到百通手里,只能吃青菜。
百通去罾鱼。他边放牛边罾,泥窝水洼小汊口,罾小鱼是小鱼,罾虾是虾。他得养活菜菜和儿子。儿子叫牛满崽,是菜菜娘家人取的,一个湖南名儿。
“牛满崽!牛满崽!”
就这么喊大了,喊到一岁了。他带牛满崽到牛背上玩耍,给他竖蜻蜓。
“抓周”的那天他让他到湖滩上抓周,看这家伙抓什么。谷、铅笔、纸、牛鞭。他都不抓,他踩它们。他嘻嘻笑。
“这伢!”百通骂儿子:“我操你娘,什么都不要,长大成流氓!”
牛鞭总得要吧,爹放牛,你不爱放牛?他把牛鞭强行塞到牛满崽手里,牛满崽不要,头摇得像泼浪鼓。
“我给你玩这个!”他套了个牛蹄扣,让他玩扣手的游戏,这是个新鲜玩法,“扣呀,扣手!”
牛满崽就是不扣,他不要牛绳。他没兴趣。
“这伢!”他细细瞧着,觉得生疏了。再细细看那张小脸,又像很熟悉,似在哪儿见过。
就像经常在哪儿见到过他一样。那眉毛,三角眉,那吊囊眼,那皱眉的姿势。这不是哥吗?哥西汉!
百通有些绝望,他用手在泥土里挖了团泥巴。他抠它们,然后捏,捏成个方方正正的家伙。然后找了根竹签在上面雕刻。
刻点数:1、2、3、4、5、6。
六面,一面一个数。
他刻成了颗骰子。一颗泥骰子。
他把它放在太阳下晒干了。
他给牛满崽玩,他说:“你玩这个。”
他不太情愿给他,他有些害怕。他还没递到他面前,那只小手就夺了过去。
他玩骰子了!他津津津有味地玩那颗泥骰子了。他什么都不爱,他只爱那颗骰子。他刚刚一岁。
哥的!跟哥一样,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
回去他对菜菜说:这事我不怪你,哥先跟你睡。
晚上他把牛满崽抱到哥家里,哥不在家。
他嫂子在灯下和他侄儿侄女吃红苕。他进门就把牛满崽放到嫂桌上。
“嫂,你仔细瞧瞧,是哥的,我给哥了。”
“什么?你哥?他这个不要脸的!”
他走了,他听见他嫂又哭又骂。
第二天,牛满崽又回来了,菜菜要他,要儿子,她说给别人带不放心。
牛满崽还是跟他去放牛。
牛满崽还是什么都不要,只爱玩泥骰子。百通给他踩了,他就又哭又闹,四脚朝天踢蹬,眼泪像喷泉那么飞溅。没法,百通只好再给他捏,刻。给他了,又笑了。
这小狗杂种,天天都掷骰子。
百通觉得他不能这么玩,这样玩太伤他的心了。
他发誓要让这一岁多的小杂种改正恶习,从娘胎里带来的恶习。他要让他玩牛蹄扣,他要让他成为自己的儿子,爱牛,爱牛栅。
艰难的调教开始了。
“多好玩,满崽,扣呀,扣呀,扣脚呀!……”他一遍又一遍给他示范,他趴在地上,他把自己的手脚扣住,让自己绊倒,在满崽面前跳、爬、打滚。
牛满崽不以为然,他笑,笑这个爹,他咯咯地笑着,就是不愿参与,他看着这个大人把自己缚住,动不得,行不得,可他还是玩泥骰子。
“掷——,三点!”一岁多的小杂种说。他不会喊爹,不会喊妈,可玩骰子却口齿伶俐。
得让他有兴趣,得让他玩牛蹄扣跟玩骰子一样刺激。
百通把扣牛蹄的绳套扣在自己的脖子上,他把另一端递到牛满崽手上。
“你拉。”他说。
牛满崽拿着绳头,他觉得这很新鲜,拿着绳头,就像牵条狗走。
百通装着被绳扣勒紧的样子,勒得透不出来气,伸长舌头,眼翻白,一副吊死鬼模样。
“拉呀,拉呀!”百通喊。
他自己拉了起来,他拉,蘸了水的牛绳,拉一点,紧一点。活扣,套牛蹄的,百通拉着拉着就像的确有些出气不赢了。
他直着眼,他看牛满崽,就是哥!是他哥西汉。西汉在拉他。西汉用牛蹄扣扣住了他。
“哥!哥!咱们来扣扣玩儿。”他爬过去,他夺过牛满崽手上的绳头,他把它弄成了个活扣儿,弄成了牛蹄扣。
“哥,拉呀!”他把它扣到了那个小杂种的头上。
他奔,他拉。
“哥!我逗你儿子玩儿,牛蹄扣真好玩!……”他说,“……哥,拉……拉呀……”
这一天的下午,湖滩上的牛都凄慌地哞叫起来,此起彼伏。牛站在那儿,一匹匹仰天长哞。
这一天的下午,大雨滂沱,牛在雨雾中长哞。菜菜拿着蓑衣跑去时,她看见了一根牛绳上套着的两个人,都是她的亲人。在绳的两端,像一条藤上结着的两个苦果。
那是牛蹄扣。菜菜养过牛,她知道,那是扣牛的,扣那些犟牛的。
在雨中,那扣怎么也解不开。她没劲,她不是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