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刘南复听人说,小米把王品召卖不出去的香油全推销出去,还销出了好价钱。刘南复知道王品召存在老缸里的油,又涩又苦,煎饼不香。又听人说,小米得了奖金,买了件鸭毛服,冬天就不穿棉大衣了。
又过了几天,王品召放出风来,要雇几个炒芝麻的妇女,王品召说,带领大家奔致富路。一荣俱荣,一损百损呢!王品召说,要年青力壮的,手膀有劲。
瓜瓜说:“刘南复,我去炒芝麻。”
刘南复正在搓草绳,听了,说:“你去,我打断你的腿。”
瓜瓜说:“我又不是去卖×,我炒芝麻么!
刘南复朝手心里吐了口涎水,说:“又想投河?”
瓜瓜说:“我还投!我水都喝饱了。”
刘南复说:“谁愿意谁炒去,刘家不赶这个热闹。”
瓜瓜说:“我要自立。”
刘南复说:“你几时没自立,要吃就吃,要喝就喝。”
瓜瓜说:“我不吃你的摆渡钱。”
刘南复说:“女人屙不起三尺高的尿。”
瓜瓜说:“没你我就不能活?”
刘南复说:“圈里猪叫了,还不去喂猪,年纪轻轻的,就罗里罗嗦。”
瓜瓜说:“炒芝麻又不费劲,瞧我的手!”
刘南复苦口婆心地说:“我有体会,我被他榨干了。还是一句老话:好马不吃回头草。”
瓜瓜说:“你是你,我是我。”
刘南复瞪了眼,拿起草绳,绾了个圈,像个恶煞。瓜瓜见了,说:
“刘南复,想勒死我?”
刘南复说:“不勒死你,还勒死我!勒了你,省得让王品召看笑话。”
瓜瓜说:“刘南复,我肯定要去,我不去不是娘养的!我去定了,人家去得,我去得,我独立自主!”
刘南复说:“今天看哪个赢!”
瓜瓜像阿庆嫂坐在凳子上了,说:“我不做饭了。”
刘南复垂头丧气,只好说: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又过了几天,瓜瓜去油坊炒芝麻了,回家一身香。刘南复想故地重游,便跑到油坊去。
碰到了几个榨工,喊他说:“刘南复,喝香油。”
刘南复这儿看看,那儿摸摸,边视察边走,说:“拒腐蚀,永不沾。”
刘南复一直走到炒坊。见没人,便在板桶里抓了一把熟芝麻,放进嘴里,香喷喷地嚼起来。
劈柴毕毕剥剥地烧,几口大锅围着一些婆娘,都捋起袖子,用洋锹炒芝麻。
“瞧你们!”刘南复大声说。
婆娘们都转过头朝他看。
“瞧你们的芝麻!”刘南复叉着腰。
其中一个妇女说:“刘南复,半日不见,就想瓜瓜啦。”
另一个说:“刘南复不划船,跑来作甚么?”
刘南复说:“我又不受你们管,我受王品召管。”
说曹操,曹操到。刘南复一抬头,就看见了浑身流油的王品召。
“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王品召说。
“闻香下马。”刘南复说。
“瓜瓜,还不给刘南复抓芝麻吃,我晓得他,就馋了张嘴。”王品召笑嘻嘻地说。
生意好了,人就和气了,假惺惺的呢,刘南复想。便说:“王品召,我又不是来分你浮财的,怕吃穷了你不成。”
王品召说:“哪里话,抓着吃,我不说你是难民。”
刘南复打不过他的嘴巴仗,就去大把抓芝麻,装进口袋里,说:“我不怕油了衣裳,民以食为天,不吃白不吃。”
王品召说:“行了,装回家换‘小茅香’去。”
刘南复说:“王品召,你还倒打一耙。”
王品召说:“人无理说横话,牛无力拖横耙。”
刘南复说:“王品召,我跟你没完呢,别看瓜瓜在这里,碍我的面子,她是她,我是我,我是主持正义的。”
王品召说:“吃芝麻,吃芝麻,吃完了再说。”
瓜瓜这时拿过来炙热的洋锹,照刘南复屁股就是一下,说:“还不去摆渡!”
刘南复一歪,坐在板桶上了。说:“不干你的事,打我作甚么?”
有一个妇女说:“用洋锹挖你的沟。”
满炒坊都哈哈大笑起来。
刘南复摸着屁股往太阳底下走,回过头对她们说:“挖你们的阴沟。”
在红旗闸那儿,刘南复看见了一只船从老远的干渠里划来了。等能看清时,竟是刘子林!
“把我的船偷去了!”刘南复牢骚地说。“我是说船去哪儿了呢。”
“为你们办好事。”刘子林说,“我去拖粉笔,顺便从乡团委带回了好东西,表哥,看是甚么!”
刘南复跑到船下一看,尽是些竹笼子,装着些半大不小的牛蛙,呱呱叫。
“又不办餐馆!”刘南复说。
“你说哪里去了。”刘子林说,“我也养几只,我要学生们给我捉蚱蜢。”
“我呢,”刘南复说,“你们都忘记我。”
刘子林提了个竹笼子递到刘南复的手上,说:“我这是照顾你,不收你的钱。”
“还收呢,钱在王品召油坊里。”刘南复提了笼子,拴在腰带上,扭头就走了。
刘子林说:“船我划到学校去?”
刘南复说:“我不管,我伺候牛蛙去。”
刘子林说:“照书上的养。”
刘南复说:“我给牛蛙喂香油喝,看王品召怎么说。”
刘子林说:“表哥,不要生事。”
刘南复说:“关公战秦琼,不打不开饭。”
刘南复回家去了,眼瞪着竹笼子。
八只种蛙,挤在一堆叫。
谁生谁的事?又是王品召的鬼点子,让老子天天守着几只蛙,他好跟小米公关去,几天没敲他,又得意起来了,妈劳个把子,老子非把他的气势压下来不可!刘南复就是刘南复!
他见牛蛙叫得心烦,就把它们宰了,用酱油烹了下酒。牛蛙味道不错,八只,下了半斤白酒,吃得也还舒服。瓜瓜没回来,还在炒芝麻,刘南复瞒着了,把骨头也烹酥了吃掉。刘南复打着饱嗝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刘南复做了个好梦,瓜瓜就回来了,问他说:“你没去领种蛙?”
“甚么种蛙?”刘南复问道。
“你佯装不知!”瓜瓜说。
“我划我的船。”刘南复说。
“好!我又要骂小米那个婊子了!”瓜瓜说。
“关她甚么事!你还没吸取教训。”刘南复说。
“好像有酒肉香!”瓜瓜嗅了嗅屋里,说。
“我捉了只鳖,煨汤喝了。”刘南复说。
“也不给我留一碗!”瓜瓜抱怨说。
“我还没填满牙缝呢。”刘南复说。
第二天一早,刘南复就看见上学的学生都一人提了一串蚱蜢,迎着朝阳上学去。
“洪洞县里无好人!”刘南复心里说,“要是这样,我可要批评他了。”
刘南复直奔学校,见了刘子林,劈头就说:“我要批评你了。”
刘子林正在收蚱蜢,一串串拴在讲台的柱子上,不解地问:“表哥,你不激动。”
“我激动鸡巴。刘子林,你们干部搞特权!”刘南复大声说。
“我强迫谁啦?”刘子林说。
“学生以学为主,”刘南复说,“你们支部尽做这些好事!”
“找我哩!”刘子林说,“王品召要我干甚么便干甚么。”
“要你吃屎呢?刘子林,你麻木了!”刘南复严厉地疾呼说。
刘子林一把将课本摔在讲台上,说:“好,表哥,挺我的面子,当着学生的面呢,我不教书了!我没威信了!同学们,再见!”
刘子林挥泪而别。
刘南复知道出了问题,三步并两步跃到刘子林前头,挡住去路说:“刘子林,一句话就顶真!我是说,你能这样,王品召能那样,我又怎样呢?我活得多没意思,几只牛蛙喂出金娃儿来。”
刘南复说了许多,刘子林就是一句话不说。这时,教室的窗户伸出许多头来,朝他们两个看。刘南复又说:“好了,学生都在盼着你呢!”
刘子林说:“谁有本事谁拿出来,表哥,你这是眼红。”
刘南复说:“我眼红?我眼红谁了,我渡我的船,我有点意见就不能提吗,我知道你跟王品召都是挑砖的卖瓦的,互相一把的!”
刘子林说:“几只蚱蜢,你要给你下酒去!”
刘南复说:“牛蛙我都吃过了,还看得上你几只蚱蜢。”
刘南复说走了嘴,刘子林看着他,说:“表哥,你说你吃牛蛙?”
刘南复说:“这是假设。”
刘子林说:“表哥,有意见找王品召反映去。”刘子林说完,上课去了。
刘南复晾在那里,一肚子气,跺脚便说:“秋后的蚱蜢,看你们蹦壹柑欤
刘南复倒提着两只鸡去镇上卖。鸡填食太多,一路上打着呃。
刘南复在市场的一个角落里占好位置,对顾客说:
“三块五。都是双黄鸡。杀鸡取卵,不杀鸡生蛋。”
一个老太婆蹲下来,说:“怕不是病鸡吧?”
刘南复说:“我是共青团员,还干那等事。不信,您让它走走。”
刘南复解下一只鸡来,鸡走了几步,跳到一堆断砖上。刘南复说:“看,几好的精神!”
老太太说:“我就要这只。”
刘南复去捉鸡,鸡在断砖上昂首挺胸。刘南复一扑,鸡惊了,跳到一根横柱上。
老太太说:“哥哥,不是你的鸡!”
刘南复说:“哪里的话,我一点点抚大的呢!”刘南复手招口唤,鸡不理。刘南复探头探脑靠近鸡,说:“还不下来,跟城里人享福去!”说着一把去抓,鸡竟展翅高飞起来,在市场的塑料棚廊下咯咯咯地盘旋。
老太太说:“像鹰子!”
刘南复不知如何是好,仰着头,等待鸡落地。“妈劳个把子,喂野了呢!野鸡,像小米!”
鸡一飞,旁边一个卖鳖人的狗就跳起来。满市场的人都放下秤看奇景。
“下来,下来,真不像话!”刘南复对天上说。
“翅膀硬了,就不认得主人了。”卖菜的人说。
老太太在一边对众人说:“帮个忙,帮他撵鸡,这位哥哥是怎么喂的!”
“我说呢,我说呢!”刘南复哭丧着脸,跟着天上的鸡跑。老太太也跟着刘南复跑。
鸡终于飞到一堆卖油的摊子前,跌进一个油缸里。刘南复上前就去逮。
“刘南复,搞甚么鬼!”
刘南复一抬头,见是王品召,旁边坐着小米。
刘南复抓着油津津的鸡,说:“它认得人,乡亲嘛!”
这时老太太也赶来了,刘南复把油鸡放进老太太的菜篮子里,说:“您回去就这样煮,油够了。”
老太太拴着鸡,说:“哥哥,我买了,回去给我孙儿玩。”
刘南复收了钱,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对王品召和小米说:“看你们这么悠闲。”
王品召说:“刘南复,你今天成猎人了。”
刘南复说:“我出丑呢。”
小米说:“刘南复,你就喂了这么个鸡婆?”
刘南复说:“小米,你是刀子嘴,豆腐心。”
刘南复话中有话,让小米想去。妈劳个把子,被我搞烂了,还玩老板娘的味。
王品召说:“不管怎么说,刘南复,你今天算是出尽了风头。”
刘南复用眼睛瞄瞄小米,说:“王品召,你生意好,卖油郎独占花魁。”
王品召说:“刘南复,你算吃饱了,我还是空肚。”
刘南复不管他是甚么意思,说:“今天中午该你管饭,跟官吃官。”
王品召说:“你敢吃,吃了怕你吐不出来。”
刘南复说:“那我吃吃看。”
三人收了东西,就进了一家叫“不赚钱”的餐馆。
“不赚钱”餐馆的老板是个诗人,断着一只膀子,说:“三位用点甚么?”
刘南复知道这位独臂大王,发表过一些诗歌,便说:“诗人,我吃他的牛蛙。”
刘南复指指王品召。王品召说:“牛蛙?诗人有牛蛙?”
独臂大王说:“冰箱冰着呢,不赚钱。”
刘南复说:“不赚钱你开餐馆,唬我们乡巴佬。”
王品召说:“牛蛙就牛蛙。”又问刘南复:“喝不喝‘小茅香’?不是用团费喝。”
刘南复说:“管你用甚么喝。”
王品召说:“诗人,来一斤牛蛙。”
独臂大王说:“这是遇到我,不赚钱,到别处,宰你们一顿,怕你们吃不起。”
刘南复说:“快下厨。吃不起来作甚么,这是我们王书记,书记还吃不起!他的油坊抵你十家餐馆。”
独臂大王说:“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牛蛙端上来了。刘南复说:“小米斟酒。”
小米说:“我又不吃牛蛙,我不吃无鳞鱼。”
刘南复说:“蛙又不是鱼。牛蛙好吃,我吃过。”
王品召说:“你在那儿吃过?你的牛蛙呢?”
刘南复说:“一天到晚叫。”
王品召说:“牛蛙普及了,我们村就都富了。”
刘南复说:“你在乎几个牛蛙。”
小米说:“多喂些蚱蜢,蛙就壮了。”
刘南复说:“我又不是校长。”
王品召尝了一只蛙腿,说:“刘南复,吃呀,你点的菜。”
刘南复说:“我不客气。”
刘南复喝了几口急酒,放下“小茅香”,把脚实降首由希说:“王品召,你以权谋私。”
王品召说:“酒也堵不住你的嘴。”
刘南复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王品召放下筷子,“刘南复,我亏待了你的瓜瓜?”
刘南复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品召说:“那你今天说清楚,小米也在呢,还有诗人,今天搞个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刘南复说:“我喝了酒,说了几句直话,你去琢磨。”
王品召说:“刘南复,不要血口喷人!”
刘南复说:“甚么血口喷人?我又没打掉牙。打掉牙齿往肚里吞。”
王品召说:“牛蛙你全吃了,吃了到乡政府评理去,还有乡团委呢,我们都是有组织的人。”
“我陪你去?我不够陪你,小米陪去,我不见官府。”刘南复说。
刘南复把“小茅香”全倒进嘴里,说:“酒我全喝完了,你说怎办就怎办,总不会拉我去枪毙吧!”
王品召叉着腰,说:“小米,挑起油缸,打官司去!”
小米说:“都喝醉了!”
这时独臂诗人闻声跑出来,说:“要吵架,都给老子滚,老子的书房叫‘静虚斋’呢!”
小米说:“诗人,不关你的事。”
刘南复靠在门上,端端正正,低声慢气地说:“王品召,拉我去枪毙吧,我活够了。”
王品召说:“我也活够了。”
刘南复说:“你任重道远,你还可以榨几年油,你还是童男儿呢,小米,你知道的,他还是不是童男?”
小米说:“刘南复,你不争气!”
王品召说:“小米,走,不跟这个醉鬼纠缠,太气愤了。刘南复,你要树立远大理想。”
刘南复依然靠在门上,说:“桨我藏着了,妹娃子要过河,哪个来推你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