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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三个藏民之家

这是10月20日的下午,当摄制组来到四川西北最隆起的边缘,走进吃青稞糌粑,役使牦牛的藏族居民散居地带时,首先调整方向让汽车穿梭在高原寂寥空旷又旋转的原野上,老红军罗尔伍一家人成为我们将要采访的对象。

长征时期,红军有五十六天在四川西北度过。中共中央和毛泽东率领的红一方面军翻越雪山夹金山以后,在山峦叠起的懋功(今小金)与张国焘率领的红四方面军会师,又一次粉碎了蒋介石阻止红一、红四方面军会合围歼中央红军于雅安地区的企图。随后中共中央和毛泽东则又率领红一方面军翻过了梦笔山、长板山、打鼓山等一座座大雪山,继续北上,沿途藏民因受到国民党反动派的反宣传,逃遁一空,红军不得不在毛儿盖地区停留时间较长四处筹粮,艰苦卓绝地做着北进的准备。

摄制组在瓦切乡乡政府指派的一位藏族姑娘扎央娜姆的带领下,走进了一个由远山和草原衬托的景色很“原始”的村落。许多家院以木栅栏做院墙,风霜雪雨中早已呈现出腐朽的色彩,也只是一家和另一家隔开的标志,没有一丝严加防范的迹象。每一院落近乎一足球场大小,院落因房屋低矮显得宽阔荒凉。经扎央娜姆引见,左顾右盼的摄制组走进了老红军罗尔伍的家:家中只有老俩口和一个小孙子在,老两口将信将疑地迎上前,握手让座,搬过木墩和小矮凳,于是大家就在主人家屋门前纷纷面南而坐。正好,下午的阳光温暖地照耀在土墙上,好像一面有层次的背景布,衬托着摄像机前的人们。之所以在门外访问拍摄,因身后的屋内昏暗窄小,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膻气,不过,摄制组的人,谁也没有声张。

落座后,大家彼此观察,目光探寻中心悬无限的疑团,似乎都有许多话要向对方倾诉。目光最闪烁不定的要算老红军那迟钝萎缩的藏族老伴和他那六七岁的孙子了,他们的眼神打量人时隐含着一层迷茫的深沉,完全用心捉摸着所面对的人,尤其对三个老外和他们身外的世界。摄像机前,并排坐在一条短矮长凳上的老两口,俨然是典型的饱经风霜的藏族老人,皮肤褐里透红,身上宽大厚实的藏袍,毛里皮外由于穿用多年,皮色已油腻肮脏,有的地方油光发亮,有的地方露出擦抹脏了的毛边。老妻扎着两个小辫,头发花白,一直一声不响地坐在一旁,只用一双转动的眼睛,以及那和电影《红河谷》片头那位老人手中一模一样不停转动的经轮,表明她的存在。而老红军罗尔伍——我实在不能将心仪已久的老红军形象跟他对应起来,中等个头,比一般人较胖,但又够不上胖子的称呼,他始终嗫嚅地被动地机械地回答着身边三个老外感兴趣又意味深长的提问,比如当年是谁让你当红军的?你的父母同意吗?后来,走长征路……怎样的遭遇?扎央娜姆逐句逐字将老红军的藏语翻译成汉语,又将三个老外的汉语交头接耳翻译给耳背的老红军。老红军心领神会不住地点头,仿佛沉浸在往日征程硝烟的虚空之中。扎央娜姆的汉语讲得很顺溜,遗憾的是老红军,一个纯粹的汉族人却不懂汉语,甚至连一句汉语也不会讲,叫人心痛地难以置信。因为60年前他的的确确是操纵汉语与人交流思想感情的红军战士。那时他的名字叫侯得民,湖南大墉县人,经父母同意,15岁光荣地参加红军,就跟随红军踏上长征路。因为年龄小,长征路上许多战斗他没有参加,只是随队伍赶路,饥饿难忍时,有的战士就把自己节省下来的干粮让给他,如果实在走不动了,年纪大的战士就背着他走。红军翻越雪山以后,许多战士在四川西北高原饥寒交迫的恶劣环境中病死、饿死、被藏兵偷袭枪杀。而他当时腿脚冻伤,行动不便,给战友们带来许多拖累,于是在过草地之前他听从了一位战友劝告:留下来找一条生路。他先被一位好心的藏民收养,虽举目无亲,也不习惯藏民的生活习性,但人适应生存环境的主动性使他渐渐取代了往日的衣着、语言和口味,直到后来娶妻生子完全藏化,无奈地活在人世。全国解放后他曾托人给湖南老家寄过信,结果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他再也不指望亲人们还活在世上,如同亲人们不指望他活在世上一样。想回家乡看看,又因4个孩子拖累,经济不宽裕,一直没能实现。如今七旬有加,4个孩子长大成人,有的当老师,有的放牧,而家乡和家乡的亲人在他的记忆里和生命里已成为一个遥远的梦。多少往事多少遗憾在60年的沧桑岁月里漂泊不定,沉淀又分化,分化成宇宙里的一个尘埃。

拍摄采访过程井然有序,始终,我都全神贯注注视着屋檐下老红军夫妇、他们的孙子和女翻译。那时那刻我不知道他们的心情怎样,多半时候,我很想对许多问题进行质疑追问,怕破坏了拍摄气氛,影响了拍摄进程,于是就站在摄像机射程之外,目光在老红军罗尔伍的脸上起伏波动。那是一张失去精神的脸,木呆呆的令我心灵疼丝丝的脸,我盯着它,一下生发了那么多的信息反馈,我首先看到了一幕饱含悲伤又坚毅的人生缩影,面前呈现出“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苍凉风景。我奇怪那松弛的面颊、混沌的双眼自始至终都没有展露过笑容,有也是似笑非笑为了应酬,只有在答话的时候才呈现出转移和生机,过后又似乎万古不变,仍然是若有所思地凝望着遥远的虚空。我久久地盯着那张褐里透红的布满皱纹的脸,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不知道那张脸刺激了我的心灵,还是映照了我的过去,使我生在福中不知福,使我拥有众多的亲友却不以为然。我盯着那张脸,久久地注视着,忽然思维跳跃起来,我联想到瑞金红军井旁望断天涯路的肖人根老人和遵义红军烈士陵园红军卫生员龙思泉的雕塑。三个人虽然最后的人生历程落脚点不同,一个在瑞金,一个在遵义,一个在草原,但都因为红军的悲壮和伟大有过一段悲壮又伟大的人生:一位因丈夫当红军一去不归苦度年华,一位因抢救群众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一位因命运的改变最终漂泊异乡僻壤。比起他们的人生,我所俯拾的幸福,所体验到的痛苦,只是宽阔的天庭与冥茫的大海之间的一枚小石子……

经主人同意,我走进了他的家。不看不知道,一看又一阵爱莫能助的感慨萦绕心头。我没有发现电灯和电视机,低矮的两间屋子,前间厨房,里间卧室,可以说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当,连一张规整的床都没有,墙角旮旯里铺盖之地堆放着几张没有包布的皮褥,屋里泥巴墙上几乎没有什么装饰,而墙外粘贴着一块块还没晒干的湿牛粪,倒像远古的装饰品一般。

分别在即,老红军和他的老伴蹒跚着送摄制组出院门,苦涩的表情,一句话也没有问也没有说,女翻译代表摄制组用藏语请他们留步勿送,他们就一动不动站在门前,伛偻着身子,唯有那自始至终转动的经轮依然在老妻的手上像一个精神支柱和解脱的方式,在风里,在阳光下,在人们的意识里亘古不变地转动着。

我很佩服陈宏事后对老红军罗尔伍的评论:革命改变了他的命运,环境又改变了他这个人。我想,每个人都带着生活给他打下的烙印,努力适应环境变化,执著地探寻着自己认为的幸福,即使疲惫不堪头破血流也无怨无悔。这也许就是活着的真谛。

摄制组在女翻译的引荐下,又走进一家年轻人的藏房,藏房是人字形的帐篷,中间顶部露出一条一尺来宽的长缝,供通亮和通风用。男女主人30岁左右,小家小户,身前身后依着两个不足1米高的孩子,红彤彤的脸蛋,身穿藏族服装,空着一只袖管。藏房内地中央生着一只铁质小火炉,炉上有一只滚开的铝质茶壶,里面盛着的牦牛奶茶由牦牛奶和茶叶一起煮开,热气腾腾的,令人有种生活蒸蒸日上的感觉。不由想起在老红军罗尔伍家,冰锅冷灶,夫妻俩不知是家中没有还是没有想起来,连请客人喝口水的话都没有说,足见人生的苦难导致了心灵的麻木,礼教也就毫无生气地失去了意义。

年轻主人的家当尽是生活日常用品,没有什么更引人注目的东西,要说有也是藏房内一角,一米高的小桌上,设有一座台阶式的小经堂,供着神龛,点着酥油灯,摆列着大活佛像和一些食品饮料。饮料是一拉罐健力宝,而不是“标新立异”的可口可乐,使我在思想上有种强烈的对比感。因为可口可乐属于美国名牌饮料,健力宝属于中国名牌饮料,在我认为两种饮料各有千秋,有两种文化背景,而在中国好几座经济发达的城市,我看到消费者饮用可口可乐的多于健力宝。前不久摄制组在成都一家普通餐厅吃晚饭时,美国人魏杰明要可口可乐,他如愿以偿。我要健力宝,服务员却说:“没有。”令人索然无味,我被这奇怪的一幕深深地刺激了一番。所以,看见广袤无垠的草原上一家普通藏民的经堂上排列着几罐健力宝时,我心里的确有种扬眉吐气,沾沾自喜的感觉。因为魏杰明和马丁、尤丽娅就坐在经堂旁边的地毯上正喝着主人招待的热乎乎的牦牛奶茶赞不绝口,他们不会没看到经堂上引人注目的健力宝。

我觉得这一家人十分可爱,他们的可爱是那种积极面对人生、热情经久不衰的可爱。他们在陌生的客人面前不卑不亢谈笑风声,展现藏民族特有的主人翁风貌,使拍摄气氛轻松愉快,与老红军罗尔伍家拍摄时的沉重、怅惘和悲怆完全不同。

出了藏房,直起腰身,周围枯黄的草原上有埋头吃草的马儿,有撒欢奔逐的牧羊犬,有尾随摄制组推搡嬉闹的藏族儿童,还有普照大地的阳光和远方不够挺拔的山峦……环视这一切,心胸豁然开朗,电影《茜茜公主》里“当你烦恼和忧伤的时候,遥望大自然,就会得到安慰和力量”,真是说到了人的心里。

摄制组造访的第三家是松潘县山巴乡山巴村的一户人家,男主人在成都、西藏等地做生意,每年也只回家两三次,女主人德吉和孩子在家。当摄制组走进德吉的家时,大家无不惊叹建筑物的气派,一问房产价值达300多万元!三层楼,每层七间半房,多取材于优质木料,连楼梯也是,框架要么油漆彩绘,要么精工雕刻,屋内陈设也令人羡慕不已,厨房盆盆碗碗之类大多黄铜铸就,在厨柜上泛着金色的光泽,显示了主人家厨房革新的成就和辉煌。隔壁一间专设着敬神叩拜的经堂,灯光下无论神龛、灯盏,还是活佛塑像和转经筒,每一件物品流光溢彩组合在一起,有一种富丽堂皇神圣威严的气势,令人肃然仰慕。在紫红油漆的木质地板上,女主人展爬又起立,连续多次敏捷又熟稔地为众人示范着敬神叩拜的动作,她身下的木板因为千万次的叩拜已经失去色彩,被人的躯体打磨成平缓的浅窝,刚好是人体展爬的形状。你不得不对这块“全民信教”的雪域高原产生神奇的探索欲望。贫穷人家靠手里的经轮恒转不息万古长存,普通人家因为有小经堂从从容容奋发图强,富裕人家又从高高在上的大经堂上攫取精神的净化与驱进。真是为了完全彻底摆脱心灵的苦役,人们用不同的方式企盼着千秋万代功德圆满。

摄制组短暂地采访了女主人后告辞出来。不知道是因为男主人不在家,还是语言不通阻隔了主客之间的交流,摄制组在所造访的三家之中唯有在这最富裕的一家逗留的时间最短,也像在老红军罗尔伍家一样,没有听到主人热情洋溢“喝一杯茶水再走”的话,女主人始终矜持以待,一副近而远之的神情。

如果再划分一次家庭成分,老红军罗尔伍的家属于贫下中农,供奉健力宝饮料的主人家则是中农或富农,而最后造访的这家无疑是大财主了,这虽然不过是我的一个不太贴切的假设,但三户人家的经济实力的确是这样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