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僭于欲利［B11］，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B12］，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B13］；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B14］；同子参乘，袁丝变色［B15］。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B16］，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
仆赖先人绪业［B17］，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B18］；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B19］，可见于此矣，向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B20］，陪奉外廷末议［B21］，不以此时引纲维［B22］，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B23］，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材，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出入周卫之中［B24］。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B25］，故绝宾客之知，亡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B26］，素非能相善也。趋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糵其短［B27］，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B28］，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B29］，乃悉征其左右贤王［B30］，举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饮泣［B31］，更张空考［B32］，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B33］。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B34］，诚欲效其款款之愚［B35］。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B36］，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B37］，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B38］，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B39］。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B40］，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恕者［B41］！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颓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B42］，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B43］，文史星历［B44］，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俗又不能与死节者次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趣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菙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B45］：”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B46］，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B47］。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菙，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B48］。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易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B49］；淮阴，王也，受械于陈［B50］；彭越、张敖［B51］，南面称孤，系狱抵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B52］；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B53］；季布为朱家钳奴［B54］；灌夫受辱于居室［B55］。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B56］，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B57］，以稍陵迟［B58］，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B59］，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藏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B60］，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
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谨再拜。
【注释】
［1］牛马走：像牛马般被驱使的仆人，这是司马迁的自谦词。走，等于说仆人。［2］曩（nǔng）：从前，过去。［3］勤勤恳恳：诚恳的样子。［4］望：怨。仆：我。［5］钟子期、伯牙：都是春秋时楚人。伯牙善弹琴，钟子期最能欣赏了解他的琴音。后来钟子期死了，伯牙破琴断弦，终身不再鼓琴，以为世无知音。［6］大质：身体。［7］少卿：即任安，字少卿，西汉荥阳人。征和二年，戾太子发兵杀江充等，当时任安任北军使者护军（监理京城禁卫军北军的官），太子命令任安发兵，任安接受了命令，但闭门不出。太子事平，任安被判腰斩（即下文所指”不测之罪“），后来获赦。［8］迫季冬：靠近十二月。汉律，十二月处决犯人。［9］雍：地名，在今陕西凤翔。［10］不可为讳：死的婉辞，指任安死。［B11］憯（cǎn）：同”惨“。［B12］比：比并，放在一起。数（shǔ）：计算。［B13］”昔卫灵公“下两句：卫灵公和他的夫人同车出游，请宦官雍渠同车，孔子坐后面的车。孔子感到很耻辱，说：”我没见过像好色那样好德的。“于是离开了卫国。［B14］”商鞅“下二句：商鞅是靠秦孝公宠信的宦官景监引见而得官的。赵良：当时秦之贤者。他认为商鞅得官的方法不当，曾劝说商鞅引退，商鞅不听。［B15］”同子“下二句：同于指汉文帝的宦官赵谈，司马迁为避父讳，改称他为同子。袁丝：姓袁，名盎，丝是字。汉文帝时人，官至太常，他任中郎时，见赵谈参乘，就伏在汉文帝的车前谏阻，说：”我听说天子只和天下的豪杰英雄同车。“参乘：陪坐在车上。变色：这里指严肃、郑重。［B16］竖：宫廷供役使的小臣。［B17］绪业：遗业。［B18］搴（qiān）：拔取。［B19］无所短长：等于说无所长，即无所建树。［B20］厕：夹杂，谦词。下大夫：周代太史属下大夫，这里是谦词。［B21］外廷：汉代把官员分为外朝官（丞相以下至六百石）和中朝官（大司马、侍中等）。太史令属外朝。［B22］纲维：指国家的法令。［B23］阘茸（tàrǒng）：下贱，指下贱的人。［B24］周卫：即宫禁。［B25］戴盆何以望天：戴着盆子与望天，二者不可得兼。比喻自己一心营职，就无暇再管私事。［B26］李陵：汉景帝、汉武帝时名将李广的孙子，善射骑。李陵曾任侍中，司马迁当时任太史令。都是能出入宫门的官。［B27］媒糵其短：把李陵的过失酿成大罪，指陷人于罪。［B28］单（chán）于：古代匈奴对其君王的称呼。［B29］旃裘：匈奴人穿的衣服，借指匈奴。旃，同”毡“。［B30］左右贤王：左贤王、右贤王，都是匈奴王之号。［B31］沬（huí）血：以血洗脸，等于说血流满面。［B32］弮（quān）：弩弓。［B33］上寿：进酒献祝辞。一般是指在宴会上向尊者进酒祝寿。这里指祝捷。［B34］惨怆（chàng）怛（dá）悼：都是悲伤的意思。［B35］款款：忠诚的样子。［B36］绝甘分少：好的东西自己不要，稀罕的东西分给别人。［B37］彼观其意：观彼之意。［B38］指：意思。［B39］睚眦（yázì）：怒目而视。［B40］贰师：指贰师将军李广利。［B41］恕：同”诉“。［B42］饵（èr）：居次。蚕室：指像蚕室那样的密封之室。受过宫刑的人怕风寒，所居之室必须严密而温暖，就像养蚕的屋子一样。［B43］剖符丹书：古代君王颁发给功臣的凭证。后世子孙可凭此免罪。［B44］文史星历：都是太史令掌管的事。星：指天文。历：历算。［B45］传：指古书，这里指人。［B46］槛：养兽之圈。［B47］渐：浸渍，指浸渍的结果。［B48］徒隶：狱卒。惕：怕。息：喘息。［B49］五刑：割鼻、斩左右趾、打杀、斩首、把骨肉剁成肉酱。［B50］”淮阴“三句：韩信被封为楚王，有人告他谋反，刘邦用计逮捕了他。［B51］彭越：高祖时的功臣，后被吕后所杀。张敖：汉高祖功臣张耳之子，继父爵封为赵王。因被诬告谋反而被囚禁。［B52］”绛侯“三句：汉惠帝和吕太后死后，诸吕专权，图谋颠覆汉朝，周勃与陈平等共诛诸吕，拥立文帝，后被人诬告，曾一度下狱。诸吕，指刘邦的妻子吕太后的亲族吕产、吕禄等。请室：请罪之室。［B53］”魏其“四句：魏其侯窦婴在平定七国之乱中有大功，后与丞相田蚣不和，下狱，被杀。赭衣：囚犯的衣服。三木：颈、手和足上的刑具。［B54］季布为朱家钳奴：季布，项羽的将领。项羽失败后，季布隐姓埋名，卖身到朱家为奴。［B55］灌夫受辱于居室：武帝时的将军灌夫，因得罪丞相田虫分，拘在居室。居室，官署名。［B56］罔加；受到法令的制载。罔，同”网“，法网。［B57］绳墨：这里指法律。［B58］以：同”已“。稍：渐。陵迟：颓败。［B59］臧获：泛指奴隶。［B60］曼辞：好听的话。曼，美。
【译文】
太史公、愿为您效犬马之劳的司马迁再拜陈述。少卿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