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文观止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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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明文(4)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6];《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盖昔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7],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亡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8],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9],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10]。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亡散失,至为窭人丐夫[B11],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B12]:”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B13],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B14],是谓侮经。侈淫词,竞诡辨[B15],饰奸心盗行[B16],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B17]。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B18],在卧龙西冈,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大吉[B19],既敷政于民[B20],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B21],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斯无邪慝矣[B22]。“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B23]。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则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已。

【注释】

[1]经:指后文所提到的《易经》、《书经》、《诗经》、《礼记》、《乐经》、《春秋》等六部儒家经典。[2]常道:常行的义理和法则,引申为永恒不变的真理。[3]亘(gèn):贯通。[4]阴阳:事物的两种对立变化的方面、力量。[5]纪纲政事:法制法令与政治事务。[6]消息:即上文”消失“的意思。[7]人极:人世间的道德规范,道德准则。[8]记籍:登记用的簿子。这里作动词用。[9]影响:非本质的东西,事物表象。[10]硁(kēng)硁然:固执、浅陋的样子。[B11]窭(jù)人:穷人。[B12]嚣嚣然:大声嚷嚷的样子。[B13]训诂:对汉字字义的解释。[B14]涂:蒙蔽、惑乱。[B15]辨:通”辩“。[B16]饰:粉饰。[B17]贼:伤残,残害。[B18]越城:今浙江绍兴。稽山书院:宋代时在稽山(在绍兴市东南)越王城遗址建造的一座书院。[B19]郡守:州郡的长官,此指绍兴知府。[B20]敷政:施政。[B21]山阴:今属浙江绍兴市。[B22]斯:连词,则,就。邪慝(tè):邪恶。[B23]谂(shěn):规劝。

【译文】

经是永恒不变的真理,它在于天叫做命,授予人叫做性,主宰人全身叫做心。心、性、命,都是同一样的东西。

沟通众人与万物,遍及五湖四海,充塞天地之间,贯通古往今来,无所不备,无所不同,没有什么变异的东西,这就是永恒不变的真理。它反映在人的情感上,就是同情,就是羞耻和憎恶,就是推辞,谦让,就是正确和错误;它体现在事理上,就是父子间的亲情,君臣间的忠义,夫妻间的区别,长幼间的次序与朋友间的信义。这同情心,羞恶心,谦让心,是非心;这亲情,忠义,次序,区别,信义,都是上述所谓的心、性、命。

沟通众人与万物,遍及五湖四海,充塞天地之间,贯通古往今来,无所不备,无所不同,没有丝毫变异的东西,这就是永恒不变的真理。用它来说明自然界阴阳的变化、消亡生长,则称之为《易》;用它来说明纪纲、政务实施,则称之为《书》;用它来说明歌咏情感表达方式的,则称之为《诗》;用它来说明礼仪制度如何确立的,则称之为《礼》;用它来表现欣喜和平之音的生发,则称之为《乐》;用它来说明真伪邪正的区别的,则称之为《春秋》。因此,从这阴阳消歇与生长的运动,直至真伪邪正的区别,是一致的,都是上述所谓的心、性、命。

沟通众人与万物,遍及五湖四海,充塞天地之间,贯通古往今来,无所不备,无所不同,没有丝毫变异的东西,这就叫做六经。六经不是别的东西,乃是我们心中存在的永恒不变的真理。所以《易》这部经,是记述我们心中阴阳的消歇和生长的;《书》这部经,是记述我们心中纪纲政事的书;《诗》这部经,是记述我们心中歌咏性情的书;《礼》这部经,是记述我们心中礼仪制度的书;《乐》这部经,是记述我们心中欣喜和平之音的书;《春秋》这部经,是记述我们心中真伪邪正尺度的书。君子对待六经,要从自己心中探索阴阳的消歇和生长,而且时时去顺行它,这才是尊重《易》;要从自己心中去探索纪纲政事,而且适时设法施行,这才是尊重《书》;要从自己心中去探索歌咏性情,而且适时去触发它,这才是尊重《诗》;要从自己心中去探索仪礼制度,而且适时去发扬它,这才是尊重《礼》;要从自己心中去探索欣喜和平之音,而且适时去拨动它,这才是尊重《乐》;要从自己心中去探索真伪邪正,而且适时去区分它,这才是尊重《春秋》。

从前的圣人,为了要扶正人间正道,确立道德法则,忧患后代的倾覆,就著述了六经,就像富贵人家的父祖,担心他家的产业、积蓄,到了子孙后代手中,有可能散亡流失,最终穷困得无法自我保全,就把家中所有财富登记成册留给子孙,使后人世世代代能保住产业、积蓄,得到享用,以免陷于穷困的危机。所以说,六经就是我们心中的登记簿;而六经的内容实质,则都存在于我们的心中。就像产业、库存中的积贮,包括各种各类的物资,都放在家中一样。其登记在册的,不过是这些物资的名目、状态和数目而已。而世上的学者。不知道应该探求六经的实质于我们的心中,而只是仅仅去考证一些似是而非的表面东西,斤斤计较于字义之类的细枝末节,就洋洋自得地认为那就是六经了。这就好像那些富家的子孙后代,不去牢牢地看守保住与享用祖上遗下的产业、积蓄。因而一天天的让它逐渐丢弃散失,以至于沦为穷人乞丐,却还指着登记簿大声嚷嚷说:”这是我的产业和库存积蓄啊!“世间的学者与这些富家子弟的行为有什么不同呢?

唉!六经这门学问,它在世上不被重视光大,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原因了。崇尚功利,尊崇邪说,这叫做淆乱经义。研习文字训诂,传授死记硬背的方法,沉溺于浅陋的传闻、一孔之见,用来掩塞天下人的耳目,这叫做侮慢经文。夸夸其谈说些过分的言词,竟相用巧舌如簧的诡辩,来掩盖险恶的用心和卑鄙的行为,在世上争逐,谋取私利,还自以为是精通六经,这叫做残害经书。像这样的”尊经“,简直是连所谓的簿籍也一同割裂毁弃了!哪里还知道什么才叫做尊经呢?

绍兴城从前有座稽山书院,在卧龙山的西山冈上,已经荒废很久了。绍兴知府渭南人南大吉,既施政于百姓,痛感近世的学术支离破碎,要想使之复归于圣贤之道,就命山阴县县令吴瀛拓展书院,使之面貌一新,又在书院后面建造一座尊经阁,说:”经学被正确理解、掌握,则百姓就会振作,百姓振作了,就没有邪恶的事情了。“阁建成后,大吉请我说上几句,来劝诫广大的士人。我既然推辞不得,就写下了这样一篇记文。唉!如果世上的学者读到了我的论说,而能从内心去探求六经的真谛,那么他大概就能知道怎样去做才算是尊经了吧!

象祠记王守仁

【导读】

本文是王守仁被贬,谪罟贵州时,应当地苗人的请求而作的。象是古代传说中大舜的后母所生的弟弟,曾和父母多次共同谋害舜,按经书所说是不能尊象为神灵的。本文从为象建立祠庙说起,引出一番议论,指出象之所以被纪念,是因为他能在圣人的感化下改恶从善。进而宣扬了”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告诉我们:人即使如象那样邪恶,也可以用君子之德去感化,使他改过自新。文章持之有据,文笔生动活泼,可供借鉴。

灵博之山[1],有象祠焉。其下诸苗夷之居者[2],咸神而祠之。宣慰安君[3],因诸苗夷之请,新其祠屋,而请记于予。予曰:”毁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4],盖莫知其原,然吾诸蛮夷之居是者[5],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6],皆尊奉而禋祀焉[7],举而不敢废也。“予曰:”胡然乎?有鼻之祀[8],唐之人盖尝毁之[9]。“象之道,以为子则不孝,以为弟则傲。斥于唐,而犹存于今;坏于有鼻,而犹盛于兹土也。胡然乎?

我知之矣:君子之爱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乌[10],而况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则祠者为舜,非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B11]?不然,古之骜桀者岂少哉?而象之祠独延于世。吾于是盖有以见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泽之远且久也。

象之不仁,盖其始焉耳,又乌知其终之不见化于舜也?《书》不云乎[B12]:”克谐以孝,烝烝乂[B13],不格奸“,”瞽瞍亦允若“[B14]。则已化而为慈父。象犹不弟[B15],不可以为谐;进治于善,则不至于恶;不底于奸[B16],则必入于善。信乎象盖已化于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国,象不得以有为也。斯盖舜爱象之深而虑之详,所以扶持辅导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见象之见化于舜,故能任贤使能,而安于其位,泽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怀之也。诸侯之卿,命于天子,盖《周官》之制[B17],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欤?

吾于是盖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也。然则唐人之毁之也,据象之始也;今之诸苗之奉之也,承象之终也[B18]。斯义也,吾将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虽若象焉,犹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虽若象之不仁,而犹可以化之也。

【注释】

[1]灵博:山名,在今贵州黔西县境。[2]苗夷:古代对苗族的称呼。[3]宣慰:官名,即宣慰使。明清时的宣慰使都是土司世袭官职,设置于边境少数民族地区,掌军民事务。[4]肇:始。[5]蛮夷:旧时对少数民族的蔑称。[6]曾:曾祖,祖父之父。高:高祖,祖父之祖父,曾祖之父。[7]禋(yīn)祀:祭祀。[8]有鼻:传说是象的封地,地在今湖南道县北。[9]唐之人盖尝毁之:唐元和中道州刺史薛伯高曾毁去鼻亭。[10]”君子“二句:《尚书大传·牧誓·大战》:”爱人者,兼及屋上之乌。“比喻爱一个人,而推爱及与其有关的人或物。[B11]干:盾。羽:雉尾扇。都是古代舞蹈者所执的舞具,武舞执干,文舞执羽。古人舞干羽表示休战和平,讲究文治教化。[B12]《书》:《尚书》,也称《书经》,儒家典籍六经之一,书中记录了上古及夏、商、周的史料。[B13]烝烝:淳厚。乂(yì):善。[B14]”瞽瞍(gǔsǒn)“句:瞽瞍,眼瞎无瞳仁,此指舜的父亲。传说舜父有目而善恶不辨,协同象谋害舜。允若,顺从。[B15]弟:通”悌“,弟敬爱兄称”悌“。[B16]底:通”抵“,至。[B17]《周官》:即《周礼》,记载周代官制的书,相传为周公所著。[B18]承:敬奉。

【译文】

灵博山上,有座供奉象的祠庙。山下居住着的苗民都尊崇象为神灵并祭祀他。宣慰使安君顺应苗民的请求,重新修建了这座祠庙。并请我写一篇记文。我说:”是把它毁掉呢,还是重新修复?“他说:”是重新修复。“”重新修复它,为什么呢?“他说:”这座祠庙的开始建造,其缘由是无法知道了。但是我们住在这里的苗民,从我父亲、祖父一直追溯到曾祖、高祖以前,世世代代都对它尊奉祭祀,每年都举行祭典,不曾停止过。“我说:”为什么会这样呢?有鼻地方的象祠,唐朝人就曾经把它毁废了。象的为人,作为人子则不孝,作为弟弟则傲慢。对人的祭祀在唐代已被人废弃,今天却还有保存着这习俗的;有鼻地方已经废除了祭祀活动,却仍然在这一带地方兴盛。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知道了其中的道理:君子要是喜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连那人屋上面的乌鸦也爱,更何况对于圣人的弟弟呢?那么,照这样说起来,人们是为了舜而举行祭祀的,并非是为了象。猜想起来,象的死亡是在苗民归顺以后吧!不然的话,古代桀骜不驯的人难道还少吗?而单单象的祠庙却保留在世。我由此可以看到虞舜道德的至高无上,感人至深,他的恩泽惠及世人的广泛和久远。

象的不仁,大概是他早年间的事,又怎么知道到他晚年时不被舜感化而改恶从善呢?《尚书》上不是这样说吗:”舜能和谐而孝敬,使家庭和睦,全家的人淳厚善良,不至于犯奸作恶“,又说:”舜的父亲也确实和顺了“。那么舜的父亲也变为慈父了。如果象还不敬重兄长,那么就不能说家庭和睦;不断加强道德修养,而达到美好境界,就不至于为非作歹;不至于为非作歹,则必定会向善。的的确确,象已经被舜感化过来了。《孟子》说:天子派官吏去治理象的封地有鼻,使象不能为所欲为。这大概可以看出舜对象的爱护情深和考虑问题详密,用以扶持辅助象的办法也很周到。不然的话,以周公那样的圣明,还不免发生管叔、蔡叔发动叛乱的事。从这里可以看到象已被舜感化好了,所以能够任用贤能之士,安于自己的职位,恩泽惠及百姓,死了之后也令人怀念他。诸侯属下的卿士,是由天子任命的,这是《周官》记载的制度,大概是仿照舜封象的方式制定的吧!

我由此相信人的本性是善良的,天下没有不可以感化的人。那么唐代人的毁废象祠,是根据象早年的作为;现在苗人尊奉象祠,是根据象的晚年的德行了。这道理我将把它揭示给世人。使人们知道,即使像象那样的不良之徒,还是可以改造的;而君子的修养德行,如果到了至高无上的境界,即使遇上像象那样的不仁不义之辈,也还是可以感化他的。

瘗旅文王守仁

【导读】

明武宗正德二年(公元1507),作者以兵部主事的身份上疏弹劾宦官刘瑾,以解救戴铣等人,结果被贬为贵州龙场驿丞。本文是作者赴任后所作。瘗即为埋葬,旅在这里指旅行在外死于异乡的人。文章借对远赴贵州当小官吏的不知名者,一家三口客死他乡的祭奠,宣泄了作者的愤懑、抑郁之情。

文章情深意真,凄楚动人,言辞悲哀恳切,婉转纡徐,有浓厚的感情色彩。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1],有吏目云自京来者[2],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3],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4],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5]。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噫!吾与尔犹彼也。“二童闵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