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文观止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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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明文(5)

呜呼伤哉!繄何人[7]?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8]。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胡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胜其忧者?夫冲冒霜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伤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9],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露。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吾为尔歌,尔听之。

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10]。达观随寓兮莫必予宫[B11],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B12],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悲兮!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B13]。

【注释】

[1]正德四年:公元1509年。正德为明武宗年号(1506—1521)。[2]吏目:低级官名,掌管官府文书。[3]龙场:在今贵州修文县境内。[4]觇(chān):观察,窥视。[5]畚(běn):畚箕。锸(chā):铁锹。瘗(yì):用土埋葬。[6]洟(yí):鼻涕。[7]繄(yī):感叹词。[8]驿丞:官名,掌管邮传、迎送事务。[9]虺(huǐ):毒蛇。[10]环海之中:此指中国。[B11]达观随寓:乐观,随处可以安身。宫:此指家。[B12]骖(cǎn):三马或四马拉一车,两边的马称”骖“。紫彪:紫色斑纹小虎。文螭(chí):有花纹的无角龙。[B13]厉:恶鬼。墟:村墟。

【译文】

正德四年秋季某月三日,有位据称是从京城来的吏目,不知他的姓名,带了一子一仆将去上任,经过龙场地方,投宿在当地苗人家中。我从篱笆间看到他们,当时正是阴雨天气,昏黑一片,想前去打听北京的情况,没有做到。到第二天一早,再派人去察看,说是已经走了。近中午时分,有人从蜈蚣坡来,说:”有一老人死在山坡下,旁边有两人哭得很伤心。“我说:”这一定是那位吏目死了,真可怜啊。“到傍晚时分,又有人来说:”山坡下死了两个人,有一个人坐在旁边哭泣。“我问了他所见的情形,知道是吏目之子又死了。到第二天,又有人来说:”看到山坡下堆着三具死尸。“那么吏目的仆人又死了。唉,真是痛心啊!

我顾念他们尸骨暴露在荒郊,无人收敛,就带了两个童仆拿着畚箕和铁锹去埋葬他们。两个童仆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我说:”唉!我与你俩的境遇与他们本来就差不多的啊。“二个童仆伤心地流下了眼泪,就主动要求一同前去。于是就在尸体附近的山脚下挖了三个坑,把他们埋了。又备了一只鸡、三碗饭,叹息着,流着眼泪,祭告他们说:

唉,可怜啊!你是什么人,什么人啊!我是龙场驿丞、余姚人王守仁。我与你都出生在中原地区。我不知你是哪郡哪县的人,你为什么要做此山的鬼魂呢?古时候的人不轻易离开故乡,因此出外谋官不超过千里之外。我是因为被贬官流放到这里,是该当如此,你究竟是犯了什么过失呢?听说你只不过是一名吏目,俸禄不满五斗,这一点收入,你带着妻儿,在家亲自耕作也能得到,为什么要为了五斗的收入而换掉你七尺之躯呢?这还不够,再要搭上你的儿子和仆人的性命吗?唉,真是可怜哪!你如果确是为了贪图这五斗米的俸禄而来,就该高高兴兴地上路,为什么我昨天看到你的面容流露出悲悲戚戚不胜忧愁的样子?冒着风霜雨露,攀登悬崖绝壁,翻越群山顶峰,饥渴劳累,筋骨疲乏,而有瘴疠瘟湿侵袭于身外,忧愁抑郁结于心中,还能不死吗?我本就知道你必死无疑,但是想不到会来得这么快,又想不到你的儿子、仆人也会突然死去。这都是你自取其祸,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哀怜你等三具尸骨无处依托而来埋葬,却使我感到无限悲怆。唉,真是可怜啊!纵然我不埋葬你等尸骨,深山中狐狸成群,深邃的山谷中毒蛇粗如车轮,你们也必定会葬身它们的腹中,不至于长期暴露在野。你等已没什么知觉,但我怎能忍心如此?自从我离开父母之邦来到此地已经三年,历尽瘴疠毒气而勉强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因为我从来没伤心忧愁过一天。今日我悲伤到这样,这是我对你看得重,而对自己看得轻。我不该再为你忧伤了。让我为你唱一曲挽歌,你听着。

歌词说:连绵的山峰直插青天啊,连鸟都不能飞过,游子怀念家乡啊,不知道是西是东。不知道是西是东啊,却顶着同样的一个天空;虽说是异方他乡啊,却同处在四海的环绕之中。胸襟开朗到处可以为家啊,何必一定要住在自己家乡的屋中。灵魂啊灵魂,不要悲伤惊恐。

又作了一首挽歌安慰说:我与你都是离乡背井来到这里啊,蛮人的语言听不懂啊。人的寿命难以预料,我如果死在此地啊,你就带着儿子与仆人伴随在我的身旁啊。我与你一同漫游嬉戏啊,驾着紫彪,乘着文螭啊,登上高冈遥望故乡叹息唏嘘啊。我如果能活着归去啊,你还有儿子、仆人追随着你啊。道旁的坟墓一座又一座啊,当中埋着的大多是中原流落在此的人啊,你与他一起呼啸徘徊。吃清风喝露水你不会挨饿啊,早上与麋鹿为友,晚上与猿猴一起歇息。你可在此安心居住,可别化为厉鬼为害之一方村落啊。

信陵君救赵论唐顺之

【导读】

唐顺之(1507—1560),字应德,武进(今江苏武进县)人。嘉靖八年进士,官至金都御史。文学上主张学习唐宋散文,著有《荆川先生集》。本文对信陵君窃符救赵一事进行分析,认为整个事件实际上是私人交易,抨击信陵君不遵守朝廷制度,指出魏王不该丢失君主的权柄。作者这样写,其目的主要是针砭时弊,把矛头指向明朝中叶出现的人臣结党营私的政治局面,要求加强君主的权力,巩固明王朝的统治。文章欲抑先扬,然后层层展开、步步深入剖析信陵君的罪过,内容丰富,文辞朴实。

论者以窃符为信陵君之罪[1]?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强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临赵,赵必亡。赵,魏之障也,赵亡,则魏且为之后。赵、魏,又楚、燕、齐诸国之障也,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天下之势,未有岌岌于此者也。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然则信陵果无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赵不请救于王,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耳;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赵无平原,或平原而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战胜,可也;不幸战不胜,为虏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魏王也[2]。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3],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

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若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不听,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报信陵[4],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何为计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内则幸姬,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5],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

呜呼!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6],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赵王[7],盖君若赘瘤久矣[8]。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其为赵也,为一亲戚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虽然,魏王亦不得为无罪也。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请之如姬,其素窥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魏王之宠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9],岂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瘤也。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春秋》书葬原仲、翚帅师[10]。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

【注释】

[1]符:此指兵符,是古代调动军队的凭证,由君王与统帅各执一半。信陵君:战国四公子之一,姓魏名无忌,是魏安厘王之弟,赵相平原君的妻弟。[2]谢:谢罪。[3]侯生:姓侯名赢,原是魏国都城城门的看守,因信陵君的一再礼聘,成为信陵君的食客。窃符救赵之计即出于侯生的谋划。[4]”如姬“句:信陵君曾经替魏王的宠妾如姬报杀父之仇,所以如姬很感激信陵君,一心想报答他。[5]夷门野人:指侯生。夷门,魏国都城大梁的东门。[6]”如秦人“二句:穰侯魏冉,是秦昭襄王(前306年一前251年在位)之母宣太后的弟弟,曾任将军、相国等职,权势很大。[7]”虞卿“二句:虞卿是战国时的游说之士,曾任赵孝成王(前265年一前245年在位)的相国。他为了解救朋友魏齐,情愿抛弃相印,与魏齐一同出走。[8]赘旒(zhuìliú):多余之物。赘,多余。旒,同”瘤“。[9]履霜之渐;意谓踩到了霜,那么寒冬即将来临,比喻防微杜渐,及早警惕。[10]《春秋》:鲁国的编年史书,相传由孔子据鲁史修订而成。原仲:陈国大夫,死后由其好友季友私自至陈国将他埋葬。翚(huī):鲁国大夫。

【译文】

有人把偷盗兵符作为信陵君的罪过,我认为这不足以成为怪罪信陵君的理由。那强大的秦国暴虐已达到顶点,现在出动全国的军队攻打赵国,赵国必亡无疑。赵国是魏国的屏障,赵国亡了,那么随后魏国也将灭亡。赵国、魏国又是楚、燕、齐等国的屏障,赵国、魏国灭亡了,那么楚、燕、齐等国也将随之而灭亡。天下形势的危急,再没有危急到当时那样的了。所以救了赵国,也就因此救了魏国;救了一国,也就因此救了六国。偷盗魏国的兵符以缓解魏国的祸患,借用一国的兵力以化解六国的灾难,这又有什么不可呢?那么照此说来信陵君就真的无罪了吗?我说:又不是这样的。我所要谴责的是信陵君此举的动机。

信陵君只不过是魏国王室的一个公子罢了,魏国本来是有国君的。赵国有难不向魏国国君求救,却恳切地向信陵君求救,由此看来赵国人心目中是只知魏国有信陵君而不知有国君。赵国的平原君利用与信陵君有姻戚关系激发他采取行动救赵,而信陵君也竟因为与平原君有姻戚关系急着想救赵国,这说明信陵君只知有姻戚,而不知有魏王。信陵君的偷盗兵符,不是为了魏国,也不是为了六国,而只是为了赵国罢了;其实也不是为了赵国,不过是为了一个平原君罢了。假如祸患没发生在赵国,而是在别国,那么即使他国的灭亡要关系到撤除魏国的屏障,撤除六国的屏障,信陵君也必定不会去救助。假使赵国没有平原君,或者平原君并非信陵君的姻戚,即使赵国要灭亡,信陵君也一定不去救援。那么这样说起来,赵王以及国家的重要性还不如一个平原君,而魏国所赖以保卫国家安全的军队,只不过供信陵君救援姻戚来使用。侥幸打了胜仗,总算还可以交待;如果不幸打了败仗,作了秦国的俘虏,那简直是倾魏国几百年来建立的基业去为自己的姻戚殉葬,我不知道信陵君用什么去向魏王请罪。偷盗兵符的计策,是侯生出的,经过如姬之手得以实现。侯生教信陵君偷盗兵符,如姬替信陵君在魏王的卧室内偷得兵符,因此这两人心目中也是只知有信陵君,而不知有魏王。

我认为信陵君要是自己拿主意的话,不如用唇亡齿寒的利害关系去激励劝谏魏王,倘若魏王不听,就用本想战死在秦军阵前的打算改为在魏王面前自杀,魏王必定会醒悟过来。侯生替信陵君谋划,不如面见魏王劝他救赵,倘若魏王不听,就用本想为信陵君而死的打算改为在魏王面前自杀,魏王也必定会醒悟过来。如姬有意要报答信陵君的大恩,不如趁魏王意思有所松动的机会不论白天黑夜劝魏王救赵,倘若魏王不听,就用本想为信陵君而死的打算改为在魏王面前自杀,魏王也必定会醒悟过来。这样,信陵君就不会辜负魏国,也不辜负赵国;侯生、如姬两人不辜负魏王,也不辜负信陵君。为什么想不到这条计策呢?信陵君心目中只有与已有姻戚关系的赵国平原君,不知道有魏王。宫内的宠姬,外界的邻国,低贱的像看门的后生这样的村野之人,又都心目中只知有信陵君,不知有魏王。那么魏王只不过是个孤立的君王罢了。

唉,自从世道衰落,人们都对违背公益、努力维护小团体利益的行为习以为常,而忘记了守节奉公的大道理。于是就形成了有手握大权的宰相而无威严的国君,有一己之仇而无义愤,就像秦国人只知有穰侯而不知有秦王,虞卿只知有布衣之交的魏齐而不知有赵王,大概那时国君不过像个多余摆设品的现象为时已很久远了。从这一点来说,信陵君的罪过,本来就不在于是否偷窃兵符。他如果是为了魏国的安危,为了六国的安危,纵然是偷了兵符也还是应该的;如果仅是为了赵国安危,为了一己亲属的安危,纵然是向魏王请求兵符,正大光明地得到了它,信陵君也是有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