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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少年刺儿头(1)

小奇遇

我知道,无论我如今怎么解释,已经没人相信我的确遇到过那只兔子了。

可是那天我真的遇到了,当然,重点不是我遇到了那只兔子,而是遇到兔子后的那段奇遇。可是无论我怎么急赤白脸地力证,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我都像是在讲一个蹩脚的童话故事,再说我也的确没有任何证据,这让一切看起来真是百口莫辩。

那只兔子个头倒不大,只是有点儿儿肥,一身浅灰色的毛,看起来柔顺光滑。那天下午第一次看到它时,我正百无聊赖地在田间的田埂上溜达,一边晒着冬日的太阳,一边想着这个漫长的下午该拿什么来打发。我一直啃着我右手的拇指—那是我的至尊美味,所以啃到了八岁,也没彻底改掉这个习惯。那只兔子看起来不像野兔,因为田里的野兔非常警惕,难得会让人看仔细就溜了,再说野兔身上的毛也短一点,为了生存也不可能让自己吃得那么肥。但是它看起来也不像家兔,邻居小四家有一大群家兔,大大小小都住在床底下的洞里,太阳好的时候老兔子会带着小兔子出来玩儿,排成队,一长溜全是雪白雪白的,红眼睛,竖起来的耳朵里面是粉色的,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而这些特点,那只兔子统统没有。

后来小利一副事后诸葛亮的样子,肯定地说:“《西游记》你不是都看过好几遍了吗?那肯定是个兔子精,幻化成一个好看的兔子来专门迷惑你这种幼稚小孩的!”小利说这句话的时候,像个大人般语重心长言之凿凿。当然,听起来他的这个说法似乎也有点儿道理,因为之前我奶奶和我妈就每天都不厌其烦地叮嘱我:“没事儿别出门胡乱瞎跑,特别是没人的旷野地里,千万不能一个人去玩儿,那些妖魔鬼怪狐狸精就喜欢吃嫩小孩儿!”

我虽然算不上白白胖胖,倒也算得上粉粉嫩嫩,放进任何一个鬼怪故事里,都能算得上是妖怪们的一顿美餐。所以这下她们都觉得自己赢了,因为前有车后有辙,警告过无数次了我还一个人往外乱跑,被那些妖魔鬼怪招惹了吧!

但是当我回想自己看到的那只兔子时,我还是觉得眼前一下就亮了,当时哪管得了我奶奶和我妈的那些叮嘱、告诫,它们统统随着脚印忘在我身后了。我当时只想着把这只兔子抓回家,只想着靠它秒杀小四家那群土了吧唧的红眼睛家兔。于是我蹑手蹑脚地靠近兔子,还猛地扑了一下,但是没扑到。那只兔子只轻轻一蹦,然后蹲在我面前不远处,不停地互相搓着两条前腿,搓完了又轮换撸了撸两只耳朵,一脸都是嘲笑我的表情。兔子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怕我,打扫完自己就探下身子,四爪着地,还朝我抖了几下耳朵,带着我往荒郊野地里缓慢地走。

等我觉察出不对劲时,兔子突然没了,眼前出现一个老头,我看不出来他有多大年纪,反正头是光的,一把灰白胡子飘在胸前,手里还拄着拐杖。如果我站在他面前,手里再捧上两个寿桃,身后蹦起一只鹿,那看起来就是家家户户都会挂在中堂的福禄寿年画了。

老头一脸是笑,慈祥地跟我说:“小家伙,你现在最想吃什么?”

听到吃,我把拇指很熟练地塞进嘴里,没想到拇指上沾着刚才扑兔子未得逞而留下的一根麦苗,还有星星点点的泥土。我“呸呸”了两声,但没忘记回答老头的问题,小声说:“我最想吃兔腿儿。”

老头哈哈大笑,捋了捋那把白胡子,然后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打了个响指,我眼前瞬间就慢慢地展开了一幅画,画上是两只肥大的兔腿,红彤彤油汪汪的,还冒着热气,我吸了吸鼻子,香味儿扑面而来,又热又甜,让人窒息。可是等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拿,一切就突然间都消失了。

“你还想吃什么?鸡腿?”老头又要打响指,我急忙说:“猪尾巴。”我还真是笨,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说吃猪尾巴呢?那是猪用来赶苍蝇的,多恶心。

可是来不及了,老头又打了个响指,十条刚出锅的猪尾巴焦红焦红的,看着就让人流口水。我其实并不知道那是不是十条,我瞎猜的,十全十美嘛。但我开始学机灵点儿了,这次没伸手,而是盯着老头的右手,可怜巴巴地说:“您,能不能让我也能打个响指,就可以想看什么就有什么?”

这下老头脸上没了笑,他一字一句地说:“可以,但以后你就不能再吃你的手指了。”

跟兔腿和猪尾巴比,没滋没味的手指头算什么?我果断狠狠地点了点头。

老头拉过我的右手放在他的手掌心,伸手扯过一绺胡须,往我的拇指上来回掸了掸,我立马觉得不仅手掌麻麻的,连浑身都又酥又痒。

老头见我只顾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笑着说:“你试试看。”

我仍旧盯着自己的右手仔细看,我没觉得那五根手指有什么不一样了,可是却的确又有点儿怪怪的。我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和食指一摩擦,轻轻打了个响指,嘴里同时念叨说:“我想吃—烧鸡!”

马上,我眼前就慢慢展开了一幅画,画中央真的是一只又肥又大的烧鸡,黄灿灿的。我咯咯笑着看了好久,然后才想起扭头向老头邀功,可是老头忽然就不见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消失的,就像他怎么突然出现的我也没弄明白一样。但我没顾得上去细想,也没试着去找他,我的心思全在那只被我打响指打出来的烧鸡上。

要烧鸡我可是仔细花了心思的—小利曾经跟我炫耀过无数次,说他在县城他大姑家吃过最好的烧鸡。他每次说的细节都不一样,可他实际上只吃过一次。但就是这一次就不得了了,因为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说到吃,他还是会因为吃过烧鸡而成为焦点的。

现在我知道,我的这只肯定比小利说的那只好。虽然我没有见过他姑姑家的那只,也没有什么根据,但我那一刻就是那么自信。

回家的路上,我打了无数次响指,先后看了红烧肉、炖猪蹄、红烧鲤鱼。巧的是我快到家的时候还遇到了来找我玩的小利,他正啃着一块夹着辣椒酱的馒头,于是我给他重现了一次烧鸡,他看着看着,开始狠狠地咬手里的馒头。我还大方地让小利点菜来看,然后他点了红烧排骨、鸡蛋羹。

当我再也想不起该看什么时,我到家了。我妈见我一直举着右手发愣,笑着说:“中邪啦?”我妈跟我开玩笑也是件很奇怪的事儿,因为平日里我妈见我一身土满脸灰回家,总是先大骂一通的。

“你爷爷今天打了只兔子,给你留着个兔腿呢。”我妈在我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巴掌,“把手洗干净了再去吃!”

听到兔腿,我才觉得自己饿了,而且是极度的饿,饿得前胸贴后背。但我还是听我妈的话,仔细地把两只手洗得干干净净,连每个指甲缝都没放过。每次要吃好东西之前我都喜欢这样,因为感觉这样有一种仪式感,虽然代价是要多吞一会儿口水。我看了半天的烧鸡猪蹄红烧肉,可那些都是只能看不能吃的,只能馋自己。于是洗完了手,我什么想法也没有,一心只顾着啃兔腿,直啃得满嘴满手满脸都是油。

连打了三个饱嗝之后,我忽然觉得有点儿儿不对劲,哪里不对劲?想了半天才想起,我现在可是有一手绝技的,我可以打一个响指,就让全家人都能看到烧鸡。这不是童话故事,也不是妖魔鬼怪的把戏,是我的一场奇遇!

可那天晚上,我在全家人面前把手指都快磨烂了,也没有弄出任何一幅画出来。一直到第二天,我不死心,还在试,响指打得两眼发直,可一切还是没有发生。

当然,全家没一个人相信我的鬼话。正好小利来了,我让小利给我证明,因为昨天回来的路上他亲眼证实过,甚至点头默认了他看到的那只烧鸡的确比他姑姑家的要更大更好。但是小利竟然拼命摇头,坚决说他没遇到过我,还说如果不是我在说梦话,就是让兔子精给勾去了魂。

我妈和我奶奶更加确认我招了不干净的东西。见我还是满脸焦急,不死心地继续打响指,她们俩联手,生拉硬拽把我弄去大门外的十字路口叫魂。嗯,她们认为荒郊野地的妖魔鬼怪真的勾走了我的魂魄。

从那天开始,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沉默寡言,整天耷拉着脑袋,跟谁也不爱说话。不是我不想说话,我是一直在分析,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最后我明白该怪谁了,怪我妈!因为那天我回到家,是她让我把手洗干净了去吃兔腿的。把、手、洗、干、净,这就是罪魁祸首!就是因为那次洗手,还洗得那么干净,之后我才没有再打出过一张画来。

是的,是我妈,她把一切都毁了。也正因为此,有好多天我都没理我妈。因为那次洗手,我心有小小的长长的埋怨……我不害怕人生何其短,但我恐惧一切终将成空……后来:

如今回想起来,我当然不相信我真的碰上了妖精。最合理的解释是我在一个饿着肚子的下午睡了一觉,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可是没想到一梦醒来,我已经变成了大人,一个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会有奇遇的大人。

小黑店

天底下最好听的声音是什么?

是我妈在厨房里正忙活着,突然探出头来朝我喊:“酱油没了,快去叽咕咚家打一斤,等着下锅炒菜!”

为什么说这是最好听的声音,我想你懂的吧。你看啊,酱油是一块钱一斤,而我家的酱油瓶即使装得满满当当的,也不过八两。可是每次我妈把酱油瓶递给我的时候,都是顺手给我一张一元的钞票—嗯,她身上有八毛的可能性很小,也没法现折个角让一块变成八毛。所以,打一瓶酱油有两毛钱的油水可捞啊!

我妈也知道一块和八毛的秘密,所以她想让我欢天喜地地按她想要的速度往叽咕咚家跑,给我一块钱去打八毛钱酱油是最好的办法。每次她在我跑起来的时候都会理直气壮地补上一句:“你看着点儿,别让叽咕咚往里兑水。”

“叽咕咚”这名字一听就是绰号,他大名叫纪国栋,五十多岁,开着一家食杂店,卖油盐酱醋糖这些鸡零狗碎的生活必需品。往叽咕咚家跑的路上,我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就打开了,最近我看上小虎队的一盘磁带,小利已经有了,好听得要死。小利倒也愿意借给我听,可总不能整天借吧?再说小利也爱听。不过这阵子我手头紧,如果靠一个月打一回酱油攒的那两毛钱,我估计小学毕业也不一定能买到手。

没别的办法可想,只能硬抠。说起抠,我看着叽咕咚家的方向,忍不住笑了。叽咕咚的抠,早已冲出我们村走向全镇了—这人又高又瘦,所以他喜忧参半,喜的是瘦,这会让他饭量小,吃得少。而高就是忧了,因为做衣服费布料。这可不是我不尊敬长辈笑话他,如果你了解情况,就知道这对他来说实在算不上是笑话。就说他家那食杂店吧,屋里永远黑咕隆咚,他不肯开灯,嫌费电。当然,另一个说法是:给别人打酱油、醋和酒的时候,光线不好可以掩护他往里兑水。这也倒罢了,我最讨厌的是他家的屋里比外面低一截,像个坑,却又弄了一个又高又宽的青石条当门槛。我每次进屋,一下扑进黑暗里,感觉跟跳悬崖似的,每次我都要在黑暗里惊魂未定地摸乎半天。问他为什么弄这么高的门槛,叽咕咚在黑暗里幽幽地说:“你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这地形聚财,财像水,往低处流,光进不出知道吗!”

说起叽咕咚抠门儿的事儿,那可够我坐在青石条门槛上说半天的。挑一个我亲眼见过的吧,叽咕咚喝粥—桌上一碗玉米渣子粥,一小碟黄豆酱,大概几粒黄豆隐约可以数出来。他先用筷子顺着碗边儿把粥都抹到嘴前来,呼噜呼噜几大口,停下来,夹一粒蘸着酱的黄豆,放嘴里咂吧咂吧两下,之后竟然又夹回碟子里。然后又是一阵呼噜喝粥,再把那粒又沾上酱的黄豆放回嘴里。几次三番,碗里的粥没了,他才夹着那粒黄豆,和着最后一口粥,嚼着咽了下去。他喝过粥的碗和筷子不用洗的,干干净净。有人说叽咕咚喝完粥会舔碗,这个我没见过,不敢乱说。

叽咕咚对自己抠,别人顶多就当看笑话,可他对别人也抠,大家就有意见了。在他家买东西,就没有不被他克扣的,盐、糖从来都是连纸和包扎绳一起算重量卖的,酱油、醋、酒一斤兑二两水,人尽皆知。就连去他那儿买盒火柴,里面也会被他抽出好几根来留着自家用。可是没办法,村里一共就两家食杂店,总不能锅里还炒着菜,穿过整个村去另一家买吧?再说了,用我爸的话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无商不奸。

想了半天,我只能寄希望于把叽咕咚盯紧一点,好给自己留点机会。我小心翼翼地从门槛上扑进黑暗里,甜甜地叫了一声:“纪大爷,我妈让我打半斤酱油!”

叽咕咚在柜台里疑惑着“嗯”了一声,“打半斤?你家每次都是打八两的。”

我脸热了一下,估计红了,好在屋里黑,看不见。我镇静了一下,淡定地说:“嗯,今天我妈说打五毛钱的先对付一阵。”

叽咕咚慢悠悠起身,接过我手里的酱油瓶,凑在眼前迎着外面的光线看了看,然后弯腰往角落里走。那里有四个缸,一个盛酱油,一个盛醋,还有两个盛酒,一种是一般的白酒,两块钱一斤,一种是好的,四块一斤。我慢慢适应了屋里的光线,看到柜台上放着一盒拆了一半的火柴,显然是叽咕咚又在从每盒火柴里克扣几根,于是我抓过来“嚓”的一声,点着了一根,讨好地说:“纪大爷,我给您照亮儿!”叽咕咚满脸都是恼怒,“这孩子,照什么亮啊,闭着眼我都不会弄错。你乱擦火柴,浪费,又不安全,这缸里可是好酒,着火了怎么办?”

我抿着嘴笑了。我不过就是提醒他,我在你身后看着呢,别使花招。叽咕咚在黑暗里熟稔地把漏勺准确插进酱油瓶中,拿起半斤的勺,在酱油缸里哗啦哗啦搅了几下,舀了一勺,灌进酱油瓶,发出汩汩的细碎声响。

我给了一块钱,叽咕咚找了我五毛。我把五毛钱折了三次,塞进裤兜里的小玻璃瓶,估计这个瓶塞满了,小虎队的专辑也就到手了!

拎着半瓶子咣当的酱油,我一溜小跑回到家,先躲在厨房门外,用凉水慢慢往酱油瓶里灌。黑色酱油慢慢升高到瓶口那块儿,酱油已经明显稀了,颜色也由黑变红。

我妈接过酱油只端详一眼,就满脸怒色,说:“这叽咕咚真是越来越不像话,这卖的是酱油还是水啊!”说完又冲我发火,“他打酱油时你看没看着啊?”

我心虚道:“看着啊,我还擦了根火柴给他照亮呢。”

我妈的双眼一向是探测器,平日里叽咕咚八两里兑了二两水我妈都一眼看得出来,何况半斤了兑了三两。所以我妈越想越气不过,突然一摔锅铲,一手拎着酱油瓶,一手拽着我,去找叽咕咚算账。

我一路磨磨蹭蹭,可还是没能拦住我妈,她最后几乎是揪着我来到叽咕咚家。我妈也没客气,开门就见山,“他纪大爷,孩子来打酱油你也知道是谁家的,怎么能糊弄小孩呢?八两酱油得有三四两水!”叽咕咚显然有点儿急了,“我、我……没兑啊……”我妈可不管他,自顾自理直气壮下去,“你不知道酱油兑多了水几天就坏啊,几毛钱倒是小事儿,到时一家人吃坏了肚子,谁担责任?”

叽咕咚有点儿儿有口难辩的意思,竟然一伸手开了电灯,来到酱油缸旁,拿着三个勺子回身说:“不瞒你说,这生人和外村的来打酱油,”他举起最小的勺子,“一斤我才兑一两水,咱们这一个村又邻里邻居的,我怎么可能蒙小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