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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少年刺儿头(2)

我妈见叽咕咚不承认,急了,几大步迈出门外,嗓门加大,嚷嚷道:“你也知道邻里邻居的啊,叽咕咚,你这么干下去,可是开黑店啊!你自己都说过,兔子不吃窝边草,不能小孩来打酱油,你就敢使劲儿往里兑水啊!”

没多会儿,就聚了一大群看热闹的邻居和路人。我躲在人群外,低头坐在门槛的青石条上,脸红耳热,胳肢窝也悄悄出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承认了吧,少不了挨顿打,不承认呢,这事儿闹下去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很快,叽咕咚的儿子纪连海来了。他刚结婚,住在屋后的新房里。纪连海嫌他爸叽咕咚太抠门儿,觉得丢脸,所以一直不肯在食杂店帮忙。偶尔被叽咕咚训斥游手好闲说急了,纪连海才不情愿地到店里坐着,还经常当着来买东西的人的面揭叽咕咚的短,说为了仨瓜俩枣缺斤短两最没意思。把叽咕咚气得一狠心跟纪连海分了家,把小两口赶到食杂店后面的新房自力更生去了。纪连海倒也有骨气,每天下地干活,叫嚣着即使出门讨饭也不开店坑人。可如今店里有事儿,他做儿子的到底也不能装作看不见,来圆场了。

纪连海一声不吭,进屋就找了个干净瓶子,灌了满满一瓶酱油塞到我妈手里,意思是息事宁人。叽咕咚在旁边急了,叫嚷着:“我对天发誓今天我没兑水,打半斤酱油,我兑水的话谁看不出来?”

“半斤?”我妈似乎反应过来了,忙从兜里掏出一块钱拍在叽咕咚手里,说:“我来不是想占你便宜,只是想要一斤好酱油。”说完连忙转身,一手拽起我,一手拎着酱油瓶,快步回家。

路上,我妈只扭头看了我一眼,我就全招了。

世界辣么乱,装纯给谁看呐?

后来:

去年春节我回老家,听说叽咕咚已经去世了。他那间守了几十年的黑咕隆咚的食杂店早拆了,原地盖了一栋两层小楼,二楼住人,一楼开了间超市。进去时,老板竟然是纪连海。他可能是看我面熟,满嘴生意人的腔调招呼我说:“哟,好久没见你来买东西了,去哪发财了?”当初死活不肯帮忙打理食杂店的纪连海,如今竟然子承父业,开了个全村规模最大的超市。我笑了,轻叹一声:“是啊,好久没来买东西了,有二十年了吧。”

小上树

我知道这个习惯够得上怪癖的级别,但我乐意纵容自己养着这个怪癖—无论高兴、伤心、生气还是无聊,我都喜欢去树上待着。

我都忘了是什么时候学会的爬树,反正有一阵我裤子的两个大腿那里一直是烂的,我妈补来补去补烦了,再看到我裤子烂了直接给我一巴掌,同期声是“给你铁裤子都不够你糟践”。

所以我最喜欢夏天,因为可以天天穿短裤啊。虽然两条大腿内侧一缕一缕的伤口几乎就没好过,但还是高兴,不知道为什么。好在一层伤疤摞着一层,今天痛明天痒的,大腿慢慢练得比膝盖还结实,也就好了。

爬树自然是有乐趣的,刚开始是争强好胜,每个人都一样从零开始练的,谁愿意输给谁呢?后来我才发现技多不压身的好处,因为树上好吃的也不少,苹果、梨、枣、桃、杏、樱桃……随便举个例子:树上的桑葚哪儿的最好?当然是树梢的,个儿大,熟得也早,树杈那儿的桑葚刚开始泛红呢,树顶的桑葚都紫得发黑了。以前不知道,所以每年最好的桑葚其实都被馋嘴的鸟儿们吃了。上了树梢,面前的世界豁然开朗。当然,越往树顶树枝也越细,要身轻如燕更要胆儿肥,能在阳光雨露最充足的树梢弄到几枝熟透的桑葚,那成就感可以消灭你连输三天爬树比赛的羞辱。

还有海棠树,因为海棠果小,大多隐藏在树叶间,爬得高眼神好才能找到果子,当然也要快而迅速,这是为了躲过树主人和看树的恶狗。一旦失手,轻则你上得了树却下不来,重则躲得过一时也躲不过告状—那意味着你多晚回家都得挨上父母的一顿揍。我就失手过一次,狗在树下狂叫,海棠树的主人手搭凉棚想看清我是谁。没办法,我从海棠树上直接跳下深水池塘里潜泳才躲掉。当然,脸皮厚能战胜一切,反正到了晚上海棠果都消化成大小便了,上门告状也没用,难不成还要还了?

树上当然不止有果子,还有鸟窝,喜鹊蛋掏下来就在池塘边挖坑煮了吃,味道比煮鸡蛋倒也不差。为了让每个人都能尝尝,我顺着树枝从屋檐里掏出一堆的麻雀蛋。偷吃鸟蛋会长雀斑的说法一直都在传,所以过了嘴瘾之后,每个人多少都有点儿担心。没多久,雀斑就在满腹忧愁中逐渐出现在我们的鼻翼两侧。

只有我还敢吃,表面上是不信邪,其实是自己怕丢了位置。论成绩小利早超过了我,论实惠攀峰最舍得从家里拿东西来分。所以我必须有个什么撑着,胆大也算一个吧?

那天掏我家屋檐底下的麻雀窝,我是有些犹豫的,我怕瓦片恢复不好屋檐漏雨,我会被我爸揍。可是攀峰在后面一直跃跃欲试,想趁我难得犯怵的机会及时顶上。没办法,我硬着头皮掀起瓦片伸手去掏,没想到里面是一片冰凉光滑的触感。瞬间,我就“啊”的一声尖叫,像被开水烫了一样缩回了手,还碰掉了那片瓦。

“我好像被蛇咬了!”我把手举到眼前时,俩个小洞汩汩流血,伤口周围又青又紫。小利惊叫:“不会是五步蛇吧?”

我知道五步蛇是什么意思,传说中被它咬了,最多走五步,蔓延的蛇毒必将致命。我忽然觉得全身发紧,整个手发麻,快喘不过气了……小利和攀峰嚷嚷着赶紧去卫生院找王青皮,可是走了几步之后小利突然反应过来,问我:“你走几步了?”

我颤着音说:“三步?”

小利说:“你不能再走了,走够五步,那不就完了?”

一听这话我眼泪都出来了,谁能想到呢,我这辈子刚过了十年,就可能只剩下最后两步了。可这大晌午的,一个大人也见不着,跑去喊大人来,估计只来得及给我收尸了。

小利让我蹦着走,理由是:“你想啊,五步蛇五步蛇,不能走超过五步,那蹦不能算走吧?”人命关天的节骨眼儿上,有个办法总比没有的好。于是我蹦了几下,小利说:“没错吧?要是走的话这都六步了。”

但问题是即使我能坚持蹦到卫生院,可天黑前到得了吗?于是我让小利去找了辆自行车,我坐在后座两腿悬着,按小利的说法,这应该相当于没走。

好容易到了卫生院,大家拼命叫“救命啊”,把正睡午觉的王青皮叫了起来。他只看了我的伤口一眼就生气了,嫌我们大惊小怪,他说我不过是被普通的花斑长虫咬了,这种蛇无毒,根本不用管它。最后连针都没打药也没吃,抹点儿碘酒就把我们赶走了。王青皮一边怒吼“你们能不能给我消停点儿,三天两头出鬼”,一边打着哈欠接着睡他的午觉去了。因为那片掉了的瓦,我没有意外地被我爸揍了一顿,然后我拿了片新瓦上树,补上了屋檐。

从那之后,再没人掏鸟窝了,突然间,爬树这事儿也不流行了。

但我仍然喜欢,不过我喜欢的不是爬树,而是待在树上。那天补了瓦,我怕我爸余怒未消,便在树上待了很久。因为无聊,我顺着树干一直往上爬,去树梢看看我家的屋脊—在太阳的映衬下,普通的屋脊竟然有几分温暖。而远处分毫不动的蓝天和微风中悄然变幻的白云突然击中了我,我愣着神,怔怔地看着,很有些心旷神怡。

就是从这天起,我越来越爱待在树上了,发呆、出神、想事情。

我发现自从躲在厕所里看武侠小说的癖好被我妈灭掉之后,再没有比在树上看书更好的去处了。在树上看累了可以睡觉,梦里除了刀光剑影,就是烧鸡烤鹅,还能遇到一位白衣少女,白纱蒙面,每次相视一笑,我就会面红耳赤地醒过来……有时我也在树上背课文、写作业,甚至还能唱两嗓子。自从那次屋檐掏麻雀被蛇咬,我摇身一变做了闷葫芦,我妈生气失望,老师们目光扫过我时,都发出带着凉意的叹息。可是在树上就不一样,我能用最快的速度做完作业,并且流利地背诵课文,唱歌都比在地上音准多了。

低处的郁闷在高处消化,在树上,一切烦恼都会被太阳晒干的,即使没有太阳,也会被风吹走。所以,树上是我的世界。

对于这种奇怪的状态,我也不是没懊恼过,明明在树上把课文背诵得滚瓜烂熟,可是课堂上被提问时,把桌角都快抠烂了也不能顺利背出哪怕一小段。但是遇到重点课文,吴文化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位同学的,必须人人当堂背诵,没背好的筛下来也要亲自一个一个过。这招他使用娴熟,虽然在他“无可奈何花落去”般的摇头叹息中我能破罐子破摔,但在破罐子里的煎熬也是煎熬啊。

在《三味书屋》这篇课文上,我就没熬过去。吴文化似乎是瞅准了要收拾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要求我第一个背诵,我结结巴巴挤出了一句“三味书屋、从前……是一个书塾,鲁迅……小时候、在那里……”就彻底卡壳了,杵在全班同学面前红头涨脸。之后是留堂,全班共有八个不会背诵,留在教室加练。可是多冤枉啊,我明明会,只是一张嘴,就像风被一堵墙挡着了,只会原地打转。

连最后一排“学习困难户”的“四大金刚”都磕磕巴巴过了关,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在“我默写给你看行不行”被拒绝之后,我依旧一张嘴就卡,还不停淌汗。见我干着急,吴文化忽然来了训话的兴致,“你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的?你天赋不差啊,这其实就是态度问题,惹祸不断还死不悔改。学学课文里的鲁迅行不行?迟到一次在桌角刻个‘早’,从此再也不迟到。你把‘认真’刻在心里好吧?”

我嘟囔了一句:“刻字还不容易?有本事你上树,我倒着背给你听!”

吴文化疑惑着问:“你说什么?课文不会背顶嘴倒一套一套的,我看你这晚饭是不想吃了!”

说完,吴文化拂袖而去,出了教室走下台阶,他回头看我,显然,他也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才好。居高临下地看着吴文化,我忽然心里一动,一个大步踩上窗边的桌子,大喊道:“吴老师,我站在这里给你背行不行?”

没等回过头来的吴文化拒绝,我就大声背诵起来:“三味书屋从前是一个书塾,鲁迅小时候在那里读过书,现在是绍兴鲁迅纪念馆的一部分。书屋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着一棵古松,树底下卧着一只梅花鹿……”我越背越流利,越背越兴奋,到后面简直仿似朗诵了。

台阶下,暮色里的吴文化嘴巴张得大大的,满脸惊异。良久,他回过神来,对我挥了挥手,“回去吧,你家大人该担心了。”

我知道我可能没病,但还是治好了。

世界里面住着一个我,我的里面住着什么?

后来:

因为很少回老家,所以侄子外甥看我的眼神总是陌生而游离的。但没多久我就成为他们的偶像—因为我指着他们绕着玩儿的大柳树说:

“我小时候这么一棵树只要十几下就爬到顶了!”就这一句话,他们崇拜了我好几年。直到去年春节,实在架不住他们的央求,我便略试了爬树的功夫。心想即使上不了树顶,到树杈应该没问题。谁知刚挣扎了两下手就破了,大腿也划了,树熊一样栽了下去,半天喘不过气来。看着小家伙们眼里的疑惑和鄙视,我瞬间明白了原来这就是:掉粉。

小叛逆

有一阵儿,我妈的口头禅是:叫你往东你往西,叫你打狗你撵鸡。

每次说这个顺口溜的时候,我妈都带着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愤然,还有一种束手无策的无奈。没办法,因为我妈动手的惨烈程度对皮糙肉厚的我完全构不成威慑,所以我才有恃无恐。想让我有点儿害怕,除非我爸亲自动手。可那阵子我爸钻钱眼儿里去了,经常出门做小买卖,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人影,所以当他积压一段时间的怒气偶尔回来释放一顿狠时,我也不是不能承受的。

于是,我罕见地获得了一段时间的无法无天、肆无忌惮,上学进教室如沙僧跳入通天河,放学回家如孙悟空回到了花果山。对此我奶奶倒想得开,她的口头禅是:男孩儿哪有不淘的?总比窝囊软蛋好。每次我奶奶说这句话,都伴随着往我嘴里塞好吃的动作。我妈看着,简直恨得牙根痒痒,最后却只能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逼出狠话:你就攒着吧,等你爸回来一起算账!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在家似乎是从我爸经常出门开始,在学校则是从四年级那篇作文获奖之后。家里我妈管不了我,在学校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吴文化对我也渐渐失控。

先是我的成绩,几乎每次考试都在下降,五年级第一个学期还没结束,我就已经徘徊在三十名开外。在吴文化的眼里,我这些年积累的神童光环早已消失殆尽。不知道是失望还是不甘,他经常当着任课老师和同学们的面说我叛逆,是“伤仲永”。我虽然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能从他眼里看出一种“此木已朽”的忧伤。

反正,我不再是老师和女生眼里的当红小生,早已坐着滑梯从神童往普通小孩的谷底一路下滑。在调皮捣蛋方面,我也另辟天地—原来这个世界好玩儿的事情如此之多,而听话、努力学习、当班干部是最不好玩的几种。想想看,随便惹点儿祸,就能看到一堆人手忙脚乱,而我瞬间就能成为焦点。这可比辛辛苦苦拼上一个学期考个第一容易得多,感受也来得更为猛烈、刺激。至于代价,顶多不过是一顿皮肉之苦,我早已苦中作乐了。

教室最后一排的二彪、靖虎、大雷,加上当初侥幸赢了我一回才挤进去的孟献文,不是号称“四大金刚”吗?他们也不过就是上课时偷偷往别人桌面用蓝墨水抹一道三八线,挑拨俩人因为白衬衫变成蓝的而大打出手;下课了往女生的文具盒里放条毛毛虫,让她们尖叫着乱成一片;他们最狠最牛的一件事儿,也不过就是往一个女生辫子上粘了一条纸尾巴,然后用打火机点着,一直烧到头发,让教室里充满了莫名的焦味。然后那个女生哭了一节课,也不知道是因为被戏弄,还是因为被烧焦的辫子。

可是,他们敢在吴文化正如痴如醉地念着“啊,无边无际的大海”时突然站起来问“吴老师,那大海无边无际,可人不是正站在岸边看着呢吗”?他们敢把讲桌往讲台边挪,悬空一条桌腿,然后老师讲课一摁讲桌“哐当”一声倒下讲台吗?他们敢在愚人节那天以“四大金刚打起来了”为借口去叫吴文化来教室管管,直到看到门上贴着“节日快乐”,吴文化才脸红脖子粗地明白过来自己上当了吗?

他们当然不敢,因为他们徒有虚名而已。而我敢,因为我喜欢看吴文化哑口无言。这样他才会一脸懊恼地盯着我、叹口气,让我站在教室的角落听课—还不许我身子沾着墙壁,只要被他发现一次我就得站到教室外面听课。

我觉得这样就很刺激。嗯,我越来越喜欢刺激一点儿的事情,每天,每时每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