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7月中旬,武汉局势更趋紧张,危在旦夕。当局已发出了疏散令,各级机关及人员纷纷撤离。这时,经友人易君左的介绍,刚刚平息家庭风波的郁达夫也携妻带子经湖南常德,去洞庭湖西岸的一个小县城——湖南汉寿暂住了近两个月。
在汉寿暂住期间,郁达夫与王映霞虽然仍心存芥蒂,余怒难消,但表面上还算平静,没有再发生大的争吵,家庭之间充满着悠闲、和谐的表相。两个人的心中,甚至还的确有过摒弃前嫌,盼望重归于好的愿望。
9月中旬,郁达夫接到福建省政府主席陈仪的电报,催促他去闽从戎,共商抗日对策。于是,他又一次告别王映霞,只身赴闽就职,决定为了国家的利益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
在前往福建的途中,他每到一处,都要给王映霞写一些简短的明信片,报告他一路上的行止、见闻与感受。其中在抵达福建建阳站的9月28日这一天,他一连给王映霞写了三张明信片,并且每张明信片上都题写了同样的一首诗:
此身已分炎荒老,远道多愁驿递迟。
万死干君唯一事,为侬和顺抚诸儿。
在这首诗中,他已明确地表示了万里投荒、以身许国、终老他乡的决心和志向。
9月底,郁达夫抵达福州以后,与仍滞留在汉寿的王映霞又发生了一些争执和纠葛,不过,这一次不是面对面的龃龉,而是函来电往的“笔战”。只是,这一时期郁达夫写给王映霞的信没有保留下来,但王映霞写给郁达夫的回信倒有幸保存了十封。下面谨从《达夫书简》附录的王映霞给郁达夫的这十封信中选载两封及其他一些片断,从中人们不仅可以了解王映霞当时的心境和感受,同时也能更进一步地体察他们夫妇两人积怨已久的复杂根源之所在:
文:
六日的快信反而到在七日所寄的以后,邮件之颠倒无常,这正象征了我的命运,在十几年前,我何曾会得遥想到有今日,有今日受着丈夫恶意的欺凌?这的确与怀瑜向我说的“红丝牵错了,误了前因”一样,倘若当初你与别人“结识”了,(这两字是照七日来信中所写,你的用字似欠妥当,我是上等人家小姐,似与别人不可比也。你一开口便下流,难怪从前的人的婚姻须门户相当!)马马虎虎亦会得过半生,而我,又可以作一个很贤惠,很能干的大家庭中的媳妇,让翁姑喜欢,丈夫宠爱的和平空气中以终其身,如今是一切都成过去,所有的希望都只能希冀于来世,自古聪明人的遭遇偏不寻常,我又何能例外徒靠你现在的每一次来信中都述说着“不愿援用强权”是无益的,你的用不用强权,与需否用强权,这都已在过去的十年你的行为中为你证明,一个已婚的男子在第二次的结婚后,精神肉体可以再重返“故乡”,在那初婚的少女尚且能宽宏大量,能以绝大的牺牲心在万难中忍耐了过去,这才可以说并未“援用强权”,以夺取你的自尊心,但当初我的报复的心,每时每刻我都在牢记着,从未因为暂时的欢愉而衰落过,正与据你所说的你对我的爱一样。现在只教你来信中一提及往事,那即刻就会使我把过去的仇恨一齐复燃起来,你若希望我不再回想你过去的罪恶时,只有你先向我一字不提,引导我向新的生命途中走。大家再重新的来生活下去,至于你的没有爱过旁的女人和对我的爱从未衰落过的那些话,我读了,只会感受你的罪深而刑罚太浅,这如病重而药轻一样的无济于事。能不能使我把你的旧恶尽行忘去一九三八年郁达夫(右)与郭沫若(中)、斯诺(左)合影是在你,请你记住。近来杂志读得很多,很有些想写文章写自传的冲动,但第一次的尝试,似乎总不敢下手。
匆匆复你六日的快信,孩子我都照顾周到,无须你挂心。
映霞十月十八日午后
这封信寄出以前,她又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补写了两段文字,其中的一段是:
“人言终无计消灭也”,这你只须去谢谢《大公报》上的广告,你太能干,而这能干又偏不能用在事业上,专会登广告做文章骂人,不知正如吃了砒霜药老虎,终于自己害自己,我是过来人,已被你无缘无故的在六年前的书中骂得狗血喷人,如今还怕什么呢?你一切都是自做孽,只能怨自己的手段太佳,欺凌弱女子的手段太高明的报应。
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出,王映霞对郁达夫的“仇恨”和“报复”之心,根源之一还是结婚前的那个“心病”——也就是他与孙荃之间藕断丝连的暧昧关系。六天以后,她在另一封回信中再一次念念不忘地提到这个问题:
达夫:
今天为孩子们补了七八双破袜,且时刻都在等着你有信来。顷得十一日平信,气得我手足都凉,又是半夜未曾合眼,原定不复你信,想想总似乎有些话不说不明之恨。所以又重新起来。
你喜欢听传言,我自然不能管,不过自此以后,我才知道自己是有身价的了,我永远都记得“有人赠我三十七万余元港币”这句话,请你去谢谢那位告诉你话的朋友,这样秘密的事情又偏会给他——你那位忠心的朋友知道,到今天我始知你朋友的本领不小,而且你的这个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的家庭的生命,亦许就会断送在你朋友的口里!……这三十七万余元港币的存折,于我们死后,都留在这里转赠你,让你再去买一个有这样身价的女子,因为你是喜欢有价钱的女人的,我始终并未要你一个钱,这似乎亦是你怕我会收受别人的三十七万余元的原因。
我仇恨你之心,自然难以消灭,八年前的春日的一个人偷偷的跑到富阳满舟弄去住七夜,即是与别的女人困七夜,和在六年前为我的女友而又跑上别的旅馆中去住半月,那些时候,你是做梦也不会想到在八年后的今日,这一个被你认为是弱女子的人,也终有一天复仇的日子的,万事不能预料,连自己亦不知自己将来的结果如何?你能看得我到底么?
以后我是喜欢钱了,你记住,这方法又是你教我的!对你已无话可说,即此愿你多多听些人言!
映霞十月廿四日
以下两个片断分别摘自王映霞10月25日和10月28日
给郁达夫的回信:
……母亲只在吵着回浙江,自然,她的两个儿子都在浙江的安全地带做事,又何苦在跟着我受气(因有时我怨气无处出,难免有重言相向),可是她有时看着这苦命的女儿拖了三个孩子在吃苦,自己亦难以走得开,唉!在十余年前的王映霞,又何曾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凄苦的命运!在这十二年中,你假如能够节省一些买书买烟酒的钱,怕我们一家在安全地方亦有一两年好生活了,从前总是苦口婆心的劝告,无奈你习惯已养成,朽木难雕,终于改不转来,专靠我自己节衣节食,甚至变换了衣饰来作家用,而你又哪里会得知道,知我那时欲未雨而绸缪的一点苦心?……如今是什么都完了,十年来向你的种种忠心的劝告,都只等于零,请想想,是不是无形中只在使我灰心,使我失望?自己没有明白自己的短处,不望成家立业的短处,还能怪着别人?假如我有女儿,则一定三世都不给她与不治生产的文人结婚!自己是一切都完了,壮志雄心尽付东流江水,我对你的希望与苦心,只有天晓得。
十一日十四日平信均悉,我会再把你十四日的信寄还给你,请你仔细的再看看,而且再请你看一看我十月四日寄上的信中,是说着为了什么事而亦许不愿再写复信。什么第三者不第三者都是废话,大家把一切的气愤全都丢弃了,来计划计划以后的家计……总之,我们一家,只须你心思好,待人好,不怕会饿死,到处都可以生存,这不必愁,宽你的心亦就是宽自己的心。
读着王映霞这一封封既带着怨恨与斥责,又满含沉痛与辛酸的信,郁达夫愁肠百结,恍如隔世,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与王映霞十年前相恋、结合的全部过程都曾具体、详细地记载在日记中。前尘如梦,如今回想起来,那一幕幕温馨的往事依然历历在目。
他仔细地咀嚼、品味着这短短十年间的沧桑巨变,并把它幻化成了一首首哀婉、动人的诗篇:
犹记当年礼聘勤,十千沽酒圣湖。
频烧绛蜡迟宵柝,细煮龙涎涴宿熏。
佳话颇传王逸少,豪情不减李香君。
而今劳燕临歧路,肠断江东日暮云。
去年曾宿此江滨,旧梦依依绕富春。
今日梁空泥落尽,梦中难觅去年人。
一纸书来感不禁,扶头长夜带愁吟。
谁知元鸟分飞日,犹剩冤禽未死心。
秋意着人原瑟瑟,侯门似海故沉沉。
沈园旧恨从头数,泪透萧郎蜀锦衾。
劳燕歧路,何去何从?元鸟分飞,心犹未甘。王映霞在信中,曾一再询问全家今后的行止,让他早作决断。现在,他不能不考虑这个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
恰在这时,新加坡的华文报纸《星洲日报》发来电报,聘请郁达夫去主持该报副刊的编辑工作,他不假思索就答应了邀请,同时也给王映霞写了一封信,告诉她自己已决定只身去国,她的一切只能由她自决。郁达夫想,她不会再随自己一道去南洋的,但现在他也顾不了许多了。
这一次又出乎郁达夫的意料,临行前,王映霞突然带着已满10岁的大儿子郁飞赶到福州,决定随郁达夫一道去新加坡。
寒冬腊月,北方正是一片冰天雪地,而此时的南国却已悄悄地透露出了一点春的气息。12月18日,郁达夫和王映霞携带着他们的儿子郁飞离开福州登上了赴新加坡的旅途。
临行前,王映霞曾写下这样一首诗:
烽火长沙夜入吴,残年风雪过闽都。
一帆又渡南溟岛,海国春来似画图。
轮船拔锚起航了,遥望着那渐渐远去,终至一片模糊的故国的景象,王映霞的心里隐约地出现了一种朦胧的意念:
在那远离祖国、美似画图的海国,他们那濒临绝境的爱情与婚姻或许还能再一次“死灰复燃”,重现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