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久违的温情让每一天都是艳阳天,清晨起床,阳光透过帷帐落在身上,夫君还在身边熟睡,紧蹙的眉头,似乎在梦中陷入了什么事端,愁眉不展的样子。小宛心疼地抚摸他的眉头,想要展平他的惆怅。其实小宛懂得夫君的心事,眼瞅着社会动荡一日胜过一日,流离失所的百姓不计其数,家破人亡更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复社的同仁们也都在激烈探讨此事。
国家的兴衰不是一个弱女子可以干预的,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倾尽全力照顾好这个小家,使父亲母亲得以安享晚年,让大夫人安心养病,不被琐事所扰,让两个娃娃茁壮成长,无忧无虑地度过童年。也只有这样,夫君才能有片刻的轻松自在。
董小宛将冒家的全部重担扛在自己肩上,为家人付出再多,也不知辛劳,这就是甜蜜的负担吧!每天不用忙着应酬花钱取乐的骚人狎客,不用陪酒强颜欢笑,不用说些违背心声的假话。弹奏的琴声有真正懂得的人,他听得出这里面的欢乐或悲伤。他真心待她,给予她精神上的扶持。哪怕少有甜蜜的情话,少有亲昵的举动,可目前拥有的一切已经是无可挑剔的生活了。
作为家里主事的人,冒家的全部账目都是由董小宛经手的,一家大小的支出都由她来盘算。冒家也算是大户人家,每日进进出出的钱财烦琐极了,可董小宛把每一笔进出的账目都料理得清楚明白。更难能可贵的是,从未有私瞒银两的情况出现,从未有过损人利己的事情,她将胸膛这颗红心献给了冒辟疆,献给了这个家。
全心全意地为这个家付出,不图回报,不求名利。董小宛完全把冒家当作自己的家来经营对待,没有任何私心杂念。已经太久了,没有再感受过家的温暖,没有体会过家的庇护。这是自己的父亲母亲,自己的夫君,自己的姐妹,自己的孩子。他们就是天,就是地,就是她幸福的根源,没有什么是比让他们幸福更重要的事情。
那个人的出现,也许是宿命,也许是偶然。可不管如何,终是唤回了活着的希望。赋予生命继续存在的意义,带着春风和细雨来到她的身边,将她从痛苦绝望的深渊拉了回来。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却还是被他救了回来。所以这来之不易的重生,怎可再轻易辜负?定要以整颗心、整个人去报答去珍惜。
幼年时也曾有父亲母亲的关心爱护,可好景不长,父亲的去世压垮了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庭。随后更是为了生计卖身画舫,过着由不得自己的日子。虽是煎熬,可为了母亲还是紧咬着牙坚持了下来。母亲的去世让一切坚持没有了意义,终是成了孤单一人,一个人孤苦伶仃。在那段岁月里,迷茫彷徨,不知未来为何物,生命岌岌可危。
外人皆说名噪一时的董小宛,为秦淮南曲第一流人物,聪明灵秀,窈窕婵娟,文人雅客、达官显贵竞相追捧。可人的脾气秉性不是轻易可以更改的,年少时养成的孤傲性格,即使沦落风尘也不愿委曲求全。一掷千金的纨绔子弟,官范儿十足的高官缙绅,莫不是都在追求浮夸的快活。所以跟他们在一起,只是表面的融洽。
如今如愿嫁作人妇,这是多少青楼女子毕生的夙愿,也是穷极一生的向往。可前尘往事注定了这只是水中花、镜中月,神圣得不可触摸。红尘女子的身份让一切寻常人家的幸福与此生隔绝,相夫教子这般寻常模式也是奢望。董小宛做到了,虽屡遭变故,多经磨难,痛哭流涕过,彻夜难眠过,伤心绝望过,这些遭遇只会让幸福变得更弥足珍贵。
与冒辟疆相识那年,董小宛只有十六岁,正是少不更事的年纪,却有着略过沧桑的感情。曾经父亲是那片天空,自以为是永远的庇护,终还是有一天不复存在了。遇见冒辟疆的那一天,一定是有些情愫在心底悄悄萌芽了,以致日后风雨无阻、星夜兼程也要守护在他身边,身世凄凉,所以更加渴望温情和家庭。
其实两个人大抵是般配的,冒辟疆也是如皋城里的文化世家,在如皋颇有名望。冒老爷在京城做官,也是勤政廉洁的好官,一贯的好口碑。冒辟疆更是被人称为“由来汗血俱龙种,须信超宗有凤毛”的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儒雅有内涵,在复社更是核心灵魂人物,颇有抱负,只是应试屡屡失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正值政治动荡之时,文人举士对政治都避而不谈,冒辟疆却偏偏针砭时事,阔谈朝政兴衰,自然不受考官欢迎,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也是在所难免的。
冒辟疆生于明万历三十九年,董小宛生于明熹宗天启四年,两个人相差十六岁。可年龄上的差距并没有影响才子佳人的相恋相爱,琴棋书画莫不知晓,诗词文赋样样精通的董小宛,也正是看中了冒辟疆的抱负和才华。她十五岁艳帜初张就名冠秦淮,在青楼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只有冒辟疆在她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那一见倾心的浪漫也可属于一个歌妓。
嫁入冒家成为冒夫人,即使只是小妾,可这已经是太难得的身份。自此董小宛又做回了董白,摒弃喧嚣浮华,洗尽铅华乖张,脱胎换骨,判若两人,又回到最初的那个天真烂漫、不经世事的姑娘家。可以憧憬纯净的生活,可以畅想无瑕的未来,可以无所顾忌。可以不去想明天几何,最美的时光就在今朝与他相伴。
跟命运绕了那么久,始终明白真情可贵,一直跟随的往事,终是可以温柔地目送它们远走。喜怒哀乐自是没办法躲开,可倾盆大雨的阴天过去,必定是万里无云的晴天。所以再不会怀疑老天爷是否只是针对自己,这一切只不过每个人必经的过程而已。
幼年时,家里经营着一家绣庄,绣娘的刺绣功夫堪称一流,花色繁多,穿花纳锦,描龙绣凤,绣庄在当地也算得上是小有名气。来半塘游玩的各地行人也纷纷前来,生意一直很是兴隆。绣庄维持着一家人的衣食住行,保证了她无忧无虑的童年。
在母亲和父亲的悉心教导下,女红针线,琴棋书画,莫不精通。父亲更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饱读诗书,对一切事物有所见解,做不同于别人的人。她有着开明于其他人的父母,有了了解世界的机会,更是掌握了取悦自己的本领。这一切都进行得天衣无缝,是别人羡慕的开始,唯一的不足就是它的短暂。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在封建社会难以打破的桎梏,却在她这里成了空谈。那时与命运作对抗的是父亲和母亲,所以才有机会去尝试其他女孩不可能会拥有的知识、修养和才能。女孩天真地以为这就会是永远,在不久的将来,还会遇到一个陌生的男子。他可能会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和不足,却也有着这样或那样难得的品质,然后与他相遇相知相爱以至相伴相守直至生命不可抗拒的终点。
能这么平淡且幸福地度过一生,经历人生中不可或缺的每一个过程,过好每一个细节,然后完成生老病死的结局,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会在弥留之际心疼亲人痛哭的眼泪,无力的身体无法再拥抱安慰爱着她的每一个人,虽然再无并肩前行的可能,可这一切却没有遗憾的心情。此生如此共度,已是穷尽一生的幸福了吧!
可现实和梦境总是相去甚远,那是天与地的差距,任凭一个凡人再如何的嘶声呐喊都是无法逾越的距离。正值壮年的父亲没能看着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那非一般人可以企及的花色容颜,让多少人为之神魂颠倒,更没能看着女儿出嫁,看她被另一个人细心呵护,看她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开始属于自己的生活。
生死契阔,与子成悦
病魔是否也有人类的七情六欲?它是否懂得失去的滋味,失去圆满的家庭,失去挚爱的亲人,它是否经历过?若是也经历过这种种苦楚,怎会对众生如此绝情?若是曾感同身受身世凄惨的心酸,定不会再允许这样的悲剧一次又一次上演!
父亲被疾病折磨得筋疲力尽的时候,是不是也想过放弃?就这样结束生命吧!就这样与妻子和女儿阴阳相隔,此生不复相见。当父亲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病即使华佗再世也难以回天的时候,是否被绝望无情吞没?那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无助感,一定是没有什么可以帮他消减的。一日比一日消瘦的父亲,一定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就在病榻上,就在眉宇间,就在手心上。
十三岁那年,父亲终是没能抵抗住病魔的折磨,含着泪离开了妻子和女儿。临终时,终是不舍的。生前未能给予这个家荣光,死后也没能减轻她们的负担。不能再陪着妻儿度过余生,这样的遗憾最是无奈,今生是再也没有可以弥补的机会了。留下母女俩独自承受生活的重担和压力,独自去面对乱世的血腥风雨,来不及料理好她们的生活,来不及说声对不起。
早年哪知世事艰。父亲离开的起初,母亲放心地将绣庄交给店里的伙计打理,如此的信任并未换来对等的回报。或许是有苦衷,或许是见财起意,竟然合伙坑害了苦命的母女俩。一时间突然而来的巨额欠款,压垮了绣庄,同时也压垮了母亲。从小到大安逸的生活没有教会她对抗险恶势力的能力,当社会露出它凶险的一面时,母亲却承受不住了。
疾病就像当初对待父亲那样对待母亲,以同样残忍的方式摧残她,折磨她,使她从此一病不起。留下懵懂不经事的董小宛,痛苦的日子总是如此雷同,母亲在步父亲的后尘,走着父亲的老路。实非所愿,却也没办法更改。人一旦被疾病侵蚀,衰老的速度是如此之快,果然病来如山倒。
面对接二连三的突发变故,十三岁的少女能做些什么?这个时候是否该感谢自己拥有的美貌和才华?这些是父亲母亲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如今竟成了养家糊口的资本。父亲如若在天有灵,岂会安息?可又能有什么办法?母亲还卧病在床,急等着郎中去医治,欠下的债务还等着去偿还。一切苦难落在董小宛的肩上,唯一能做的就是去面对,去抵抗。
初步涉足这艰难乱世,才发现,想进入青楼卖艺也是需要有人引荐的。养家糊口并非易事却又并非难事。只要出卖肉体,出卖灵魂,想要获得荣华富贵,易如反掌。可这些诱惑都没能动摇她的坚持。女儿家终是要保护好自己的贞操和名节的。在外人看来,步入青楼的歌妓还有何贞操纯洁可言?不过是污浊之中的牺牲品罢了。可在董小宛这里,这是面对乱世唯一忠于自己的选择。
一生之中总有某些时刻令人难以忘怀,比如第一次正式走入冒家的那一天。跟随苏夫人进入正堂,拜见老爷子和老夫人,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这么多年来,无非就是在等待这么一天,成为冒家的儿媳妇,有了自己的归属。就这样喜悦着,紧张着,兴奋着,焦虑着,不停交替转换。
这一天注定成为一个转折,董小宛从今往后不再是秦淮河畔担负艳名的“秦淮八艳”之一,她只是董白,只是冒辟疆的妻子。再也不会受歌台舞榭的牵绊,用不着再去应对那些令人厌恶的狎客,灯红酒绿再不是她所要承担演绎的情节。再没有人可以用肮脏的银子去命令她弹曲助兴,更不会有人再要求她时刻保持诱人的微笑。
封建社会的爱情,总是被人为地分成很多种。这就是一夫多妻制的弊端,于男子于女子都是如此。谁人不想拥有全心全意的爱与呵护,谁愿意在爱中争风吃醋,独自吹冷风?可在封建礼教延续了几千年后,这一切显得如此平常。即使冒辟疆已有正室苏元芳,哪怕嫁入冒家只能得个妾的名分,董小宛还是不顾其他地选择了他。
一从复社喜知名,梦绕肠回欲识荆。
花前醉晤盟连理,劫后余生了夙因。
几句绝句完美地概括了她与他的相识相知相守相伴。新婚不久,即使共侍一夫,与另一个女子同时爱着一个人,同时被这一个人爱着,也并无怨言。能与他天长地久就是实现了最大的心愿,何苦还要去计较爱得多与少。这是痴情一片还是盲目的执著?抑或是都有吧!
自古以来直至明亡,社会对于妇女的禁忌极其繁冗苛刻。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的思想一直是贯穿妇女一生的最高纲领。秦淮河畔虽夜夜笙歌,灯火阑珊,文人墨客也好,达官显贵也罢,无一例外地都沉醉于画舫深处。画舫里的姑娘是他们竞相追捧的对象,为搏红颜一笑,一掷千金在所不惜。可歌妓毕竟是歌妓,在社会上背负着极其卑微的地位,也被良家妇女所不齿。
众多的歌妓中,能够从良的人少之又少。董小宛是幸运的,这幸运也是靠她自己锲而不舍争取到的。以小妾的身份加入冒家,也算是成就了一段才子丽人的佳话。可在封建社会,不管哪朝哪代,男女婚配都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冒府是如皋当地的名门望族,也是文化世家。祖祖辈辈世代为官,家境自然优渥。而董小宛无父无母,沦落红尘,是青楼卖笑为生的歌妓。
虽在入门时得到了冒老夫人和苏氏的首肯,可在这硕大的冒府,人言可畏。又该如何完成从歌妓到贤妻的蜕变,让大家放下对自己歌妓身份的芥蒂,真正融入到冒府的家庭生活中去呢?这不是几句甜言蜜语,或是几日的和颜悦色可以做到的。
董小宛深知,冒老夫人慈祥的微笑背后,恐怕也是怀有一定的顾虑。微笑以待是她良好的自身修养,可小宛也知道,毕竟是儿子的枕边人,大家的家人,想要真正接受起来也是需要时间来证明的。无论踏入冒府的那一刻惊艳了多少人的眼睛,最终能够通过考验的还是作为妻子的持家能力。
迎着大家审视的目光,董小宛微微欠身报以微笑。从今以后,在座的各位便是要与她朝夕相处的家人,是需要她照顾保护的人,也是给予她坚强后盾的人们。为了尽快打消大家的顾虑,赢得大家的信任,董小宛时时刻刻都做着接受考验的准备。
私底下将设想的情景反复演练,以求达到最好的效果,时刻保持得体、大方的妆容,时刻保持优雅、随和的处事风格,用贤惠、正直的妻子形象代替风尘气息浓厚的歌妓形象。她要一点一点地褪去歌妓的旧壳,将自身最本质、最自然的一面展露在大家眼前。让大家重新认识董白,而不是董小宛。
当然,董小宛也懂得大家庭的人情世故,凡事都讲究一个度。如若在最开始就急于表现自己,也许会适得其反,引起大家的反感,成为别人眼中做作、爱出风头的人。若是不慎引起大家的嫉妒和猜疑,反倒是将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更会损害自己在冒老夫人心中的形象,以后又将如何挽回?
经过翻来覆去的考虑,董小宛还是决定抛开一切顾虑,坚持做自己。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总有这么一天,大家会发自肺腑地接受她。到那时候,她就不再是秦淮八艳之一的董小宛,她只是冒辟疆的妾,她只是董白。想通一切之后,董小宛便开始专注于过好每一天,将每一天的时间过到极致优雅。这是她在梦中无数次向往的生活,她定要珍惜这难得的一朝一夕。
岸芷汀兰,蕙质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