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幽兰虽香不禁风:董小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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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零丁洋里叹零丁(4)

这是爱,不是曾经的一时冲动,或者只为了谋个安稳的生活环境。她是为了爱而来,这是她摒弃前尘往事的出路,是这份爱将她从红尘中解脱出来。是这份坚定的爱给了她重新做回董白的机会,终是在寻寻觅觅之后找到契机,找到了比苟活于世更重要的东西。

全家人来到海盐避难,在南北湖畔寄居的这近一年来,对国家危亡的担忧,对家乡的思念,时刻萦绕在心间。难得有一刻空闲,董小宛便跟随丈夫来到这鸡笼山上远眺南北湖。这大好河山正在遭受着铁蹄的践踏,战火的洗劫,致使昔日荣光如今已是面目全非。

历经风雨将近三百年的大明王朝,也从巅峰走到了深渊,再难改变改朝换代的命运。此时的冒辟疆萌生出了出仕南明政权的念头,这就意味着要离董小宛而去。面对这山河为之悲鸣的凄凉景色,又深感颠沛流离之苦,沉浮命运就如同那满地的落花,不知身将归于何处。

伤春愁思混着这身世的悲凉感将眼泪硬生生地逼了出来。落花也有情,何苦孤零零躺在污浊的泥土里被人践踏。董小宛便扫落花,埋香冢,泣残红。丈夫冒辟疆被这浓重的离愁别绪所感染,国已不国,何必再去参与那傀儡政权?不如就这样隐姓埋名度过余生吧!

动乱不安,终有归期

从来到冒府的那天起,至今已整整四年了。四个春夏秋冬,游过春暖花开,赏过夏阳烂漫,踏过硕果金秋,走过寒冬皑雪,朝夕相伴。早些时候,还素未谋面,甚至算不上萍水相逢。可即使这样,还是被冒辟疆慷慨多风义、毫发见微、不邻薄恶的举止言行所感动,钦佩冒公子的大义凛然。丈夫随后的所作所为让小宛更加确信自己当初的选择没有错,所有的付出不是无用功。

在某些事情上,外界对丈夫多加指责,可董小宛明白他的良苦用心,理解他的所做所想,支持他的所有决定。对他的敬重之心,苍天可鉴日月可表,对他的爱更是超乎所有,甚至爱他之心胜过爱自己之心。原来,人一旦沾染爱情,真的可以达到忘乎自己的地步,眼中、心中都是那一个人而已。

作为亡国遗民,冒辟疆有他的傲气和胆量。多以顽疾在身或年老体衰为由,坚决拒绝出仕,而宁愿和父亲冒起宗一道徜徉台榭林塘之间,课鸟观鱼,品花赏石。

每一个心怀爱意的人,都衷心祝福所爱着的那个人平安喜乐,可凡世间美好的愿望固然值得被实现被满足,或许老天爷也是很忙的吧!岂是肉眼凡胎之人可以左右的?况且举国上下,无不被卷入这战火弥漫的天地时空之中,毫无可以解决的办法,所以将星语心愿寄托于神明,祈求庇佑。但人生亲临此境,奇惨异险却无力逃脱。自知在病中垂死挣扎的恐惧,被病痛摧残的折磨,不知该与何人诉说。

人生来血肉之躯,一副骨架支撑全身,一颗心脏供血给养,一个灵魂贯穿始终。再坚硬的骨骼也比不上金石之坚固,心脏也需要小心翼翼的保护,灵魂更是依托在这凡胎之中,可纵使悉心保护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外界的侵袭。在这兵荒马乱、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客死异乡或是身首异处实乃寻常之事,他日有幸得以生还,亲眼目睹这战火结束,即使家产全无,能与同甘共苦的枕边人逍遥物外,真该是人生一大幸事!

世间最让人为之烦恼的,并非来源于自身,病痛也好,哀伤也好,都敌不过所爱之人他所遭遇不幸带来的焦急惶恐。他的欢喜令她欢喜,他的惆怅令她惆怅,感受着他的喜怒哀乐,体味着他的五味陈杂。而他自以为将疼痛难挨瞒过了所有人,却忘了身边还有一个爱他胜过爱自己百倍千倍的女子,如果疼痛可以转移,那她定是第一个站出来扛起他的那份。他的荣华富贵可以不与她分享,可他的一切苦难挫折,她却甘之如饴。

几经周折后,冒辟疆携一家七口回到了老家如皋。日子慢慢稳定了下来,战火过后的家园一片废墟,人们怀着对未来的憧憬,投入到了重建家园的热情中去。人类与动物的主要区别并不是身体外貌的差距,而是作为有着精明头脑的人类,有一颗不畏艰难的心,还有永不言弃的意志。战争可以毁掉一切,但只要人类存活一天,就不会停止新生活的建设。

这久违了的安稳踏实,着实令人欣喜。呼吸着没有被硝烟污染的空气,心情格外畅快愉悦。戊子七夕,天上流霞满天,浪漫别致。董小宛忽然来了兴致,恳请丈夫用黄跳脱摹之,在上面书写“乞巧”二字,经过一番冥思苦,以“覆祥”相对,由“曩于黄山巨室,见覆祥云真宣炉”得来。冒辟疆亲手镌摹下来,精致可爱,款式颇妙。小宛爱不释手,每每拿出来都会仔细端详,睹物思人,犹忆曾经执手相看晚霞。

大约一年后,金训儿忽然从中间折断,冒辟疆见董小宛尤爱之,便又重新做了一个。正值七月,镌摹“比翼”“连理”,取“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之意。她捧着这新作的金训儿,郎情妾意,满心欢喜。她的衣物首饰都在逃亡途中零落在各处,自从重返家园之后,日子过得贫苦艰难,直至离世都未曾再置办一件珠宝首饰,唯独将金训儿视为至宝。

董小宛与吴扣扣的偶遇,是在冒辟疆第三次患病的这一年。一个八岁上下的小女孩远远走来,见她面容姣好,肤如朝霞,眉眼之间呈浅黛色,同孩提时代的董小宛如此相像。初次见她,董小宛便对吴扣扣喜爱有加。冒辟疆更是为其作诗云:他日香奁中物。

吴扣扣,名媚兰,字湘逸。董小宛与她相见当天便将其买下作为奴婢,平日里侍奉冒辟疆读书写字。年芳十八岁时,冒辟疆将其纳为小妾,不料在六月间突然患病,于中秋节后二天病亡,无福消受冒辟疆对她的宠爱。

在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中,男人三妻四妾是普遍的社会现象,也是人民大众所接受的生活形式。但凡有些家底的男子,虽比不得皇帝的佳丽三千,可风流韵事也不乏少数。反观女子,生来被“无才便是德”的枷锁束缚,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口号似乎是讲给女子听的,倡导一女终身侍一夫,推崇女子的贞洁品行。

古来女子以家为天,以夫为纲,言行举止尽量向丈夫靠拢。熟悉他的喜好,迎合他的情绪,就这样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做他的后盾。对于小宛而言,爱一个人,即是爱上他的全部,他的优点和缺点一并欣赏。知道他的脆弱,了解他的骄傲。爱情两情相悦才是圆满,那散发着苦涩的单相思,一厢情愿的掏心掏肺,总是过于悲情。沉迷于他的世界,留恋他的一言一行,甚至甘愿与他同命运共呼吸。

改朝换代中不可避免的战争,衍生出弥漫的硝烟,促成生灵的涂炭,酿成家园的毁灭,更是给黎民百姓带来无止境的创伤和悲痛。可也正是在这不可控的战火中,催生出董小宛与丈夫的患难情谊。冒辟疆自是明了,他的生命三番五次被小宛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是她呕心沥血换他痊愈。今生得此一人,何憾有之。

幸运并没有眷顾董小宛,恶劣的生存环境,日夜饥肠辘辘,她的身体原本就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在丈夫病重期间强撑着,废寝忘食地照顾丈夫。好不容易盼来丈夫的病愈,她却再没能扛住,病来如山倒。由于体质已极度亏虚,即使多方请来名医诊治,终是没有回天之力。

顺治八年正月,原本是喜庆洋洋、张灯结彩的日子,冒家却怎么也欢快不起来。在冒家做了九年贤妾良妇的董小宛,在冒家的一片痛哭声中闭上了疲惫的眼睛。二十八载风风雨雨,终是结束了。拥有过普通人的快乐,拥有过“秦淮八艳”的名望,也拥有过不堪回首的磨难,最难割舍的是曾经拥有过的爱情体验。

生命总有开始,也总有结束。可开始时,是母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方才呱呱落地,发出生命中第一声啼哭,家人在婴孩的啼哭声中互相道贺,送上最温馨的祝福。而结束时,是与病痛紧密相连,苦苦相撑,却还是未能熬过这一劫,形容枯槁,没了神采,在床榻之上奄奄一息。

还有许许多多想要倾诉的情感,还有许许多多想要一起走、肩白头,与子偕老还未来得及践行,生命就在无法弥补的遗憾中渐行渐远。最后映入眼帘记在脑海的竟是家人的泪眼蒙胧,他们的哭泣声却再也唤不醒已经升天的人儿。

没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对不起……没能兑现山盟海誓、今生誓言,对不起。不能再共度良宵、月下品茗,对不起。不能再侍奉左右,洗手做羹汤,对不起……数不清的对不起,其实是数不清的遗憾。那个已经过去的昨天,都留在回忆中了。那个正在进行的今天,怕是只能相伴到此了。那个还没来临的明天,祝福她一切安好。如此这般,便也可走得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