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女侠谁知寇白门:寇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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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千里烟波千江月 (1)

北国清寒,心如冰雪

一层秋雨,一层寒凉。转瞬间,秋意便浓了。北方的深秋,百草凋敝,萧瑟里,有清寒袭人。白门自幼在金陵长大,这般天气,不免一时有些不适,很快便得了风寒。因身体不适,一日里,倒有大半日的光景,白门是在床榻上度过。

白门昏睡了许久,终于慢慢醒转过来。斗儿见状,忙探身过来,问她可是要喝水。白门摇摇头,望了望周遭。斗儿见她脸色潮红,神色黯然,不知她心中作何感想。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此时,白门心中,竟无端地想起李后主的这句词。而今,在这北国,在这繁华而又萧瑟的地方,白门终于领略了李煜当年的心境。

何必醒来,何必醒来,还是梦中好。闭了双眼,心,便似生出幻觉。仿佛柔光恍漾的秦淮河,小楼低唱,盈盈而舞,不知不觉中,醉倒了流年。彼时,无忧,亦无虑。然而,快乐的日子似乎总是短暂的。一转眼,她便成了朱府中被冷落的佳人,而今又做了清朝的俘虏。

在这里,除了出入有人跟随,受到监视外,清兵并未为难他们。府中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日子久了,白门心中不由有些疑惑,清兵将他们掳来此处,究竟意欲何为呢?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白门身体渐渐好转,偶尔会到门外走走,有时撞见朱国弼,时常听他唉声叹气,似有难言的苦衷。

白门找来管家,问他发生了何事。管家神色恓惶,告诉白门,此番清军将他们掳来,乃是为了银两,为榨干他们的财富。如今,于北京城,还有许多明宗室忠臣被掳掠而来。要想获得自由,唯有以银两赎身,若拿不出足够的银两,便只有死路一条。

管家又对白门说,这并非危言耸听,近日,已有很多人被杀头。闻听此言,白门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愤怒,不由眼前一黑,险些栽倒。管家连忙伸手将她扶住,劝她要好生休息,不必担忧,即便杀头,也轮不到她,况且朱国弼自有办法。

有办法?他又能有什么办法?白门喃喃道。当今天下,已是清朝的天下,那些没有受到清朝重用的明朝旧臣,都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几乎人人自危,又有谁能拉朱国弼一把呢?白门对此事并不乐观。

朱国弼终日如坐针毡,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派人四处联络自己的同僚故旧,希望能筹借一些银两。

然而,一切正如白门所料想,他们或者自顾不暇,或者根本不愿施以援手。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加之朱国弼平日里耽于享乐,也未有过令百姓称道、令同僚钦佩的善行壮举,如今的落魄境地,也在情理之中。

朱国弼本是贪生之人。白门至今不知的是,早在剃去额发前,他就已向清廷示好,然而,朱国弼并未像吴三桂一样,为清朝入主中原立下赫赫之功,如今清朝天下既定,又岂会允他坐分一杯羹?他想要活命,唯有以银两来赎释自己。

如此情状,几乎将朱国弼逼到了绝境。

白门对朱国弼,虽已失望至极,然而真到了生死关头,她还是不免有些为他担忧。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朱国弼虽竭尽全力,也没筹到多少银两。眼看清军给出的期限迫近,届时若拿不出银两,唯有交出颈上人头了。念及此处,朱国弼不免忧心如焚。

连日来,白门亦是寝食难安。生活中,太多忧心之事,郁积在心,一时难以排遣。长夜漫漫,白门躺在榻上。斗儿为她盖好锦被,吹灭了蜡烛,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月光如水,照透窗纱,弥散了床头。白门双眸紧闭,青丝如云,覆在玉枕上,仿佛已进入梦乡。然而,一切不过是表象。白门虽面色平静,内心却似有微澜,翻涌着,喧嚷着,直教人难以成眠。

白门辗转反侧,终是难以入眠。好不容易捱到天色微明,白门披衣而起,青丝随意地一绾,来到中庭。

这时节,凉露水霏霏,薄霜微降,白门不由有些瑟瑟发抖,立了片刻,觉一片清寒已将内心的烦扰冲散,便准备回去梳洗。这时,白门忽然听到低低的交谈声,不由心中纳罕,循声来到马厩前,往里一看,只见朱国弼为马儿洗刷,管家在一旁帮忙,两人不时说着闲话。

见此情景,白门心中更生疑惑。这般紧要的关口,人都顾不上了,朱国弼居然还有心情亲自照料马匹?

白门暗暗想了一会儿,方要回房,忽然听到朱国弼向管家叮嘱一事,语调神秘,态度和措辞十分含蓄,虽断断续续,白门还是听出了大概,当下里,白门又气又冷,不由浑身发抖。

这时,又听管家对朱国弼说,大人,你真打算这么做?白门凝神细听。朱国弼踌躇了一会儿,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对管家说,眼看自己人头不保,还要这些美人何用?不如卖与他人,换取些许银两。

白门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回房中的,斗儿见她坐在桌前,一语不发,只怔怔出神,不免有些担忧。斗儿接连唤了几声,白门只是不答。半晌,白门终于回过神儿来,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静静坐到妆台前。

斗儿替白门绾好青丝,白门选了一只精美典雅的发钗,轻轻插在头上,顿时增色不少。梳洗罢,斗儿端来清粥小菜,白门略略吃了一些,换上一袭淡紫色裙衫。淡紫色,是白门喜欢的色彩,不会过分浓烈,缥缈柔和中显出几分庄重。

装扮停当,白门便向朱国弼的书房走来。朱国弼正在临摹前人真迹,感到有人走近,略略抬眼,见是白门,便将一管狼毫搁在笔架上,在高背椅上坐下来。无事不登三宝殿,白门已很久不主动找他,朱国弼料定白门有话要对自己说,只等她开口。

白门望了朱国弼一眼,他面色平和而坦然,已不复往日的忧心如焚。白门不由轻轻哂笑,唇角淡淡的一朵,旋即而逝。白门问朱国弼,可是想到了应对的法子。

朱国弼不知白门为何忽然问起此事,一时不知如何答言。

四目相接之际,两人都不说话。半晌,白门开口道:公若卖妾,所得不过千金;若使妾南归,当得万金以报公。

闻听此言,朱国弼面露惊讶,暗想:她如何得知此事?

仔细说来,朱国弼心中也觉汗颜。男子汉大丈夫,连自己的妻妾婢女都保不住,还要将她们卖与他人。对于任何一个男人,这都不啻于一种耻辱,何况朱国弼还是大明保国公,也算是颇有头面的人物。

在此之前,朱国弼权衡再三,最终还是做出这样的决定。和身家性命相比,脸面,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朱国弼本不想声张,一是怕她们吵闹不从,二来这也不是什么光彩、体面之事。朱国弼只吩咐管家暗中寻找买主。以现今情势,谁能出得起大价钱呢?自然是那些清朝新贵。在朱国弼授意下,管家正暗中与那些清朝新贵联络。

只要自己能够脱身,至于她们的处境,她们会落入何人之手,朱国弼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此时,初听白门这一提议,朱国弼并不觉可行。他混迹官场数十年,风光时前呼后拥,以为结下许多至交,不想大祸临头时,他们不仅不解囊相助,甚至没一个来看看他。朱国弼不免有些心寒。

而白门,不过是一个小女子,他又如何能相信她?

再则,即便她念及旧情,一心为自己着想,又如何能筹得这么多银两?

朱国弼望着白门,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白门知他是不相信自己,便问朱国弼,连同自己在内,这些女眷能够换取多少银两?且短时间之内,怕是也难找到买主。即便找到了,若她们不愿委身于他人,抵死不从,岂不人财两空?

白门对朱国弼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听得朱国弼终于蹙起眉头,略一思忖,觉白门所言亦有道理,遂决定放白门出去一试。

事到如今,他已别无选择。

望着白门转身离开,朱国弼心中凄然,想着若白门能带银子回来固然好,若她一去不复返,自己也认命了。

短衣匹马,归返金陵

白门回到房内,与斗儿打点了一番后,到马厩中亲自挑了两匹良马,便要离开。白门与斗儿,一人一匹马,一个包袱。众歌妓听说后,都赶来为白门送行。一转眼,便沦落到待价而沽的境地,众人心头感伤,不由泣涕连连。

见此情景,白门一面温言软语,宽慰众人,一面说自己一定会回来。姐妹一场,她怎忍心她们落入他人之手。

闻听此言,她们终于放下心来,有的拿出数十两银子,给白门做盘缠;有的将包好的点心给白门留作路上裹腹。白门心中感激,不忍拂了她们一番好意,便一一收下,含泪与众人道别。

走到门口时,遇有清兵盘问。待听说白门是去筹借银两,众清兵大笑起来,讥笑朱国弼居然让一个弱女子抛头露面,去为自己筹借赎身的银两。白门无心与这些清兵计较,见他们无意阻拦,反而给她让出一条路,便与斗儿牵着马匹径自去了。

白门单肩背好包袱,与斗儿分别骑上马匹,一勒缰绳,马儿前蹄腾起,嘶鸣一声,往金陵方向奔去。

白门性情豪爽,于骑马一事,早已谙熟。如今,为了骑马方便,她特意穿了短衣,外加一件黑色的斗篷。

她骑的是一匹枣红色体格匀称的马,四蹄却是白色,踢踏奔跑间,似有无穷精力。黄尘古道上,苍劲的老树,行人,远山……一应风景倏忽而逝。

青丝扬起,斗篷亦随之扬起。如此绝美的女子,扬鞭纵马而来,引得人们纷纷观看,心头不胜唏嘘。面对路人探询的目光及种种揣测,白门不以为意。她只想快些赶回到金陵。

一路之上,白门脑际不断闪现众歌妓泪光点点的脸儿,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相处多年,白门与她们已情同姐妹。白门知道,她们都在等她,她们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她身上。

此一去,若她借不回银两,朱国弼便会被杀头,而她们,还是会落入他人之手。

满族人又岂会善待这些汉人女子?不过是被人歧视,被人冷落,待过个几年,年长色衰,便唯有为奴为婢了。

如今想来,只有朱国弼平安,她们才能有现世安稳。朱国弼虽非重情之人,但只要家业不败,总会有她们的一日三餐,有个安身之所。

白门想着,不由加快了速度。

人生便似一场旅行,沿途风景匆匆,倏忽而逝。而今想来,那些青楼卖笑,浅斟低唱的日子;那些与朱国弼深情缱绻,你侬我侬的日子……一切清晰如昨,实则已万水千山般遥远,而她,他们竟再也回不去了。

而今,白门早已没了这份期待,并不觉感伤。但当她听朱国弼说要将她和众多姬妾歌妓卖掉时,她还是惊呆了。这个自己原本要与之相伴终老的男人,他冷落她,辜负她,如今又做这般打算,他的薄情程度,令白门觉齿冷。

几许失落,几许感伤,萦绕在心头;长路漫漫,却是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为何会这样呢?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生活陷入到了这般境地?白门一遍遍叩问,答案,却似越来越朦胧,越来越缥缈。

或许,一切就要过去了吧!

白门在心中安慰自己道。此事之后,便可开始新的生活。念及此处,白门又振作起来,纵马扬鞭,向远处飞奔。

一路之上,倦了,两人便歇息片刻;饿了,便吃些随身携带的干粮;天色晚了,便找客栈投宿。夜晚休息,白天赶路,靠着这份非凡的毅力,金陵,终于近了。

眼前皆是旧时风物,旧时景色,马儿四蹄踢踢踏踏,白门停驻片刻,心间,蓦然涌起一种久违了的温暖。

仔细说来,白门离开金陵,也不过短短数日。然在白门心中,却仿佛经历了无数个春秋。这片有生以来她第一次离开的土地,这里的一草一木,观之可亲。其上有阳光跳跃,点点淡金,看得白门心中微有暖意,不由感叹:连着草木也似比那负心郎有情。

金陵,就在眼前,白门心中,却忽然迷茫了。这金陵城虽大,她结识的人毕竟有限,该去找谁呢?

开口筹借银两,终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白门不愿给人添麻烦,平生甚少求人。踌躇片刻,白门决定回钞库街,先去看看母亲,再作打算。又一想,母亲年纪大了,此番自己落魄归来,若母亲得知事情原委,岂不伤心?

白门便打消了回家的念头,决定先去看看芸儿姐姐。自姐姐出嫁后,白门还从未到姐姐府上做客。但姐姐嫁的亦是金陵有名的富户,沿途稍加打探,却也并不难找。

不多时,白门便来到姐姐家。芸儿听闻,连忙迎出来。姐妹相见,欢喜无尽,两人挽着手走进厅堂。白门方落座,寇婆婆闻讯,亦赶来了。

见了母亲,白门又惊又喜,寇婆婆便告诉白门,自己已将青楼转与他人,已搬过来有两个月了。白门与母亲随意聊着,芸儿吩咐下人烹茶煮酒,置办酒菜,然后便拉着白门的手,一番嘘寒问暖,问长问短。

寇婆婆年纪大了,坐了片刻,便有些困乏,遂回房午睡去了。姐妹相聚,似有说不完的闲话。对姐姐的问题,白门亦一一答言。唯有提到朱国弼,白门神色黯然,不愿细说。芸儿见白门似消瘦了许多,越发担忧,问白门究竟过得可好。朱国弼身为大明保国公,竟被清军掳走,这在金陵并非小事,芸儿早已有所耳闻,一直为妹妹担心。

白门叹息一声,随即将自己的情况告诉了姐姐。芸儿听闻后,问白门可是当真要筹银两救朱国弼性命。白门点头。芸儿劝说白门,如此负心薄幸之人,不救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