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却不似母亲,总一味妥协。她是直爽的,对求见者,有时甚至显得任性而挑剔:不合心情者,不见;貌丑无德者,不见;自恃狂放者,不见。面对诸般悦慕着,她总能找到拒绝的理由,且简单直接。长此以往,人们了解了她直爽的性格,也就见怪不怪了。倒是寇婆婆,每每害怕得罪了客人,想出各种由头,帮白门挡客。
东风无力,相见何难
长昼无事,人也慵懒了,白门静坐案前,手中一本《李义山诗集》,边角卷起,微微泛黄。这本诗集,白门已翻看多年。李义山的诗,缠绵悱恻,意象深远,如同上古时期的一片幽密花丛,引人探寻,深入其中,却始终不可得,又似有所得。或许,这正是人生难得的境界罢!
一个人或一个物件,若太容易得取,反而容易失却了珍重,教人不懂怜惜。最好的状态,莫过于心中属意,却求之不得。
白门的思绪游走在诗句的字里行间,读至佳处,忍不住念诵出声。手边一只青铜香炉,精致小巧,有一种朴拙之美。炉身发出幽微的光,淡淡的香味弥散开来,充盈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空隙。呼吸吐纳之间,香沁心扉。墨香与炉香,氤氲相映。正是:得片时之闲,可抵十年尘梦。
一朵花香。一片云海。一段戏曲。有太多事物可令白门沉醉。她原是有灵性、有慧根的女子,更易与四时万物相通。也因此,无论琴棋书画,吹拉弹唱,白门都上手很快,如今已是样样精通,游刃有余。
有灵性的女子,大抵都有一颗痴心。正是因了这份“痴”,才能比别人有更深体悟和境界。闲来无事,白门可以独自对着棋子钻研,亦可笔走龙蛇,或挥毫泼墨于山水间,直至更深人静。
琴棋书画,吹拉弹唱,于楼里的大多姑娘而言,是必须掌握的技艺,需勤学苦练。而白门,却甘之如饴,乐在其中。寇婆婆看在眼中,一面欣慰,一面心中隐隐担忧:一个对技艺有痴心的女子,他日难保不会对一个人产生痴心。
人生太过执着,未必是件好事。
此时,白门兀自沉浸在李义山的诗集中,浑然忘记了周遭的一切。斗儿走至身前,她亦不觉。姑娘,朱大人又来了。斗儿轻声道。白门闻言,目光仍停驻在书卷上,对斗儿口中的“朱大人”,她自是无心相见。
白门神情里透着几分漫不经意,也难怪,那人的出现,确实打扰了她的雅兴。斗儿见状,欲言又止,静静立在身侧。
不多时,寇婆婆欢喜地走进来,让白门赶紧梳洗打扮,下楼迎朱大人。白门仍未有动作。寇婆婆将手中一只托盘摆在白门面前,托盘中一锭锭银子码得很整齐,闪着幽微的光。
白门扫了一眼,继续看书,一面淡淡道:又是阿堵物,谁稀罕他的银子?寇婆婆闻言,心中焦急,对白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毕竟对方是堂堂保国公,而自己只是一小小青楼老鸨,即便是被对方一力抬举的女儿,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风尘女子。寇婆婆声音里充满了几分恳求。
如今,白门入了风月场,楼里又顾客盈门,生意比之以前,甚至更胜几分。寇婆婆心中自是高兴,女儿们未染风尘时,她万般保护,一旦入了此门,她也就认命了。
钞库街上,寇婆婆又成了重要角色,人前人后,脸上也有了风光。这样的局面,她自是满意,但自己这个女儿,她却一向无可奈何。白门性情直率,又有些倔强,她认准了的事,旁人说再多,也是于事无益。
寇夫人立在原地,想了一会,命斗儿将银子给朱大人送回去。白门仍旧不抬头。斗儿应了一声,嚅嚅地表示,这样恐有不妥。寇婆婆却态度坚决,既是不见客,又每每收人家银子,万一哪天这朱大人心生怨愤,自己可开罪不起。
若朱大人不收,又该如何——想到此处,斗儿忙向寇婆婆请教。寇婆婆在斗儿额头一戳,笑而不言。斗儿立时心领神会:若是不收,拿回来便是。
斗儿领命下楼去了,寇婆婆立在白门身边,叹息一声,随后也下楼应酬去了。不多时,斗儿端着银子来到厅堂,走至一名青年男子面前,委婉地表示,白门姑娘身体微恙,不便见客,还望见谅。说着,斗儿双手将托盘托举到朱国弼面前。
朱国弼未伸手接银两,神色一黯,显然有些失落,又问白门姑娘可有话说。斗儿欲言又止。朱国弼笑着表示,但说无妨,自己岂会和一个小女子计较。闻听此言,斗儿放下心来,如实禀告。说完,连忙低下头。
闻听此言,朱国弼仰头,一声朗笑。
寇婆婆下楼,走至朱国弼近前,满面笑容,连连抱歉。
朱国弼却神色愉快,负手向门外走去,表示改日再来。寇婆婆轻抚胸口,长舒一口气,心中又有些纳罕,却说不出所以然来。斗儿却并未多想,连忙欢喜地跑上楼,将此事告知白门。
白门对此,不惊不喜,心如平湖般宁静。不论对方是何身份,出多少银两,她向来不上心。
白门不慕荣利,一向将钱财看得很淡。银子并不能打动她。而朱国弼却总是用相同的招数,自然难得佳人芳心。朱国弼属意白门已久,第一次见白门,便是她于厅堂之中,众目睽睽之下,演绎了一段惊才绝艳的剑器舞。
彼时的白门,一颦一笑,映在朱国弼眼中,令他惊为天人。
一袭天水碧的裙衫,不染微尘,裙带飘飘,不经意间,拂过剑器,亦拂过他的心坎儿。
一面之后,此生难忘。
至此,朱国弼每每差人,或自己亲自上门,不惜一掷千金,求见白门一面。然而,他的愿望几乎无一例外地,每次都落空。
而白门,对朱国弼并无一丝印象。那日,厅堂中很多人,白门无暇一一辨识,记取。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白门分花拂柳,穿过期间,时至今日,却早忘了那时的一树绿枝,一片片离离绿叶,以及偶尔一朵绚丽的花儿。对她而言,一切是混沌的,那些人的脸,他们的眼,她并不曾十分注意。
而朱国弼此后几次三番地献殷勤,白门虽未动心动容,却也不能不注意到他。然而,白门始终不肯相见,也就不知对方面貌。在白门心中,大明王朝的保国公,应是大腹便便,既富且贵的中年男子,冷落了家里的娇妻美妾,时常到秦楼楚馆中眠花宿柳。这样的人,她自是不愿相见。
希望,一次次落空,朱国弼唯有徒自叹息。偶尔自嘲:想自己堂堂大明王朝保国公,见个风尘女子,竟是这般难!
眼波流转,芳心悸动
易挑锦妇机中字,难得玉人心下事。女儿家的心事,似游丝柳絮,似浮游于红尘中的微尘,转瞬飘逝。若想捕捉,可谓极为不易。
朱国弼在白门处几次碰壁,心中不免落寞,却并未死心。于他而言,越是求之不得,越能激发斗志。朱国弼往返于秦楼楚馆,几次辗转,终于探知一丝白门心事。那日初见,他只觉白门之艳光,可令满室生辉。
饶是已阅尽人间春色,但朱国弼眼里的白门,仍美得不可方物。
风月场中,竟有如此美人,这是朱国弼不曾料到的。白门的出场,令他惊艳,令他颠倒痴狂。更令朱国弼惊喜的是,白门虽处风尘,却不落尘俗,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有小家碧玉的清秀可人,更有一腔豪情,众目睽睽之下,她慨然陈词,一番铿锵话语,令多少热血男儿赧颜!
于这一点,朱国弼并不完全赞同,他虽佩服白门的刚心志气,然而,在他的价值观里,一介弱女子,应似水一般,柔情万种,千回百折。终其一生,她只应围绕自己的夫婿,润泽他,取悦他。
朱国弼身份显贵,他身边不乏这样的女子。她们婉转低眉,甘愿做他身上的一件衣裳,身后的一段影子。
见惯了月季,偶然一株芍药,总会令人惊艳。
在朱国弼眼中,白门便是那枝旁逸斜出的芍药。由此,他势要采撷到这与众不同的一朵。
几次碰壁,朱国弼意识到,这件事情并不像自己想像的那么简单,白门的坚拒,使他如堕深渊。
这次虽同样拜访未果,然而,他终于于无边的黑暗中窥得一丝光亮。为讨白门欢心,他每每一掷千金,希翼这份豪气,这份珍重,能够打动她。如今,他才知晓,原来他心心念念的人儿对这些并不热衷。经过一番思忖,朱国弼决定改变策略。
时光似沙漏,一日日流逝,一日日减少。吟哦喟叹之余,白门渐渐懂得了珍惜,珍惜每一天的时光。一片浮云游弋,一缕花香逸散,一朵莲荷恍绽。听一段小曲,裁一匹锦缎,品一杯香茗。
——白门的生活里,不乏这样的安宁的闲情,温和的雅趣。
浮生如梦,韶光易逝。白门深知,对于时间,最好的珍惜,是不虚掷;对于人生,最高境界的热爱,乃是享受它。珍视每一天,从平凡而又平淡的生活里撷取乐趣。如此,才算不辜负大好时光。
一只铜胎景泰蓝花瓶被搁置在面前时,白门正一边弹琴,一边浅唱。蓦然间,她眼前一亮,琴音渐止。眼前的景泰蓝花瓶,富丽繁盛,色彩绚丽。初初相见,若为它取一个名字,可唤“红尘”。
是了,唯有红尘之中,才有这般花红柳绿的热闹繁盛。白门想。她托着腮,望着眼前的瓶,不由怔怔出神。不一会儿,又忽地起身,拍手浅笑,似乎想到绝妙的主意。斗儿为她的情绪感染,也雀跃起来。两人下楼来到院中。
一树梅花,开得正艳。淡淡的馨香,扑面袭人。古人云: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白门吟赏多时,方才剪得不直不正四五枝。回转房中,白门将手中一枝枝红梅插于瓶中,赏玩片刻,又命斗儿取来一把剪刀,将花枝剪得修短合适,重新插入瓶中。折腾了好一会,白门才于桌前坐定。
新瓶插新花,倒也别有一番意趣。静坐斗室,忽觉春光无限,一颗芳心,宛似原野初绿,有盎然生机充盈其间。
白门悠悠地品着茶,沉醉在这难得的闲情雅意里。半晌,才漫不经意地问斗儿,这花瓶是哪位客人送的。斗儿闻言,告知白门是朱国弼朱大人。闻听此言,白门微微一怔,端起的茶盏停在唇边。
自从那日,白门拒绝朱国弼,将近半月,朱国弼再未出现。白门原本以为,对方多次扑空,终于死心。少了一个追捧的人,白门并不忧虑,反而觉得清静许多。在白门心中,人和人的相识,是出于一种缘。对于无缘之人,哪怕对方家资千万,富可敌国,她亦不会曲意奉承。
朱国弼,这三字于他,虽不陌生,然而,对于他本人,她却并未见识过,却也无心探询。
万丈红尘,人来人往,或擦肩,或相视一笑,归根结底,不过是片时相逢,这生命中至为寻常的一瞬,谁又能记取,谁又能怀恋。终其一生,每个人的时间和情感有限,只应留给值得的人,留给对的人。而朱国弼,或许连她生命中一段小插曲都算不上,只是一瞬。
白门虽涉世未深,却也曾想过,自己虽风华正盛,仰慕者众多,然一朝春尽,好花萎落,红颜老去,他们亦会离开。甚至不必等到那一天,这些登徒子便厌倦了,看惯了,一哄而散。
这般凄凉场景,回回想起,总令人感伤。在白门心中,朱国弼亦不过是这些登徒子中的一员。与其等他们抛弃自己,不若一开始就不给他们这样的机会。这样的想法,未免有些负气。
然而,白门便是这样的女子:明事理,识大体,偶尔也会有小孩子般的脾气。或许,这正是一个女子的可爱之处。
斗儿知白门不喜朱国弼,告诉她花瓶为朱国弼所赠时,不免有些心头惴惴,担心白门一恼,连瓶带花,都掷了出去。
然而,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白门并未嗔怪,仍目光婉转,游走、流连在绚丽的瓶身、瓶颈和那一枝枝桃花。斗儿惊问其故,白门嫣然一笑,自己虽不喜朱国弼,可也并不讨厌他啊!于她而言,对方不过是一个不相识的人。既是如此,何必与花瓶过不去。白门在案旁坐下来,一边吟赏诗词,一边安享这难得的雅趣。
朱国弼几次碰壁,终于有所醒悟。世间女子万千,有的爱名,有的爱利,有的却最重情义。白门无疑是最后一种,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不是香车宝马,高屋广厦,和银钱相比,她更在意对方肯在她身上花多少心思。
几番造访,朱国弼终于豁然开朗,改变攻略。至此,白门常常收到朱国弼差人送来的礼物:一张古琴,一把有白玉吊坠红色流苏的折扇,一方刺绣精美的锦帕,一包精致的茶点等,未必需要多少银两,但足见其心意。
长此以往,即便是一块石头,也该开出花儿了。渐渐地,白门的一颗芳心终于逐渐被软化,开始向斗儿打探,那人究竟是何模样。
白门原本以为,身为一朝保国公,朱国弼大抵是一个颐指气使的中年男人,生命中所有热情和激情几近消磨殆尽,放着家中娇妻美妾,出入于秦楼楚馆,找寻欢乐。这般人物,白门自然是不愿与之有任何联系的。
然而,从斗儿口中,白门意外地得知,朱国弼正值而立之年,相貌虽谈不上潇洒俊逸,却也温朗儒雅。在他身上,全然没有沉湎酒色的庸俗贵气,亦没有一般浮浪子弟的轻佻。得知这一点,白门有些意外。
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便是误读大于理解。
一切,竟是一场美丽的误会。
此时,白门心中是欣喜的,又有几分庆幸,自己虽然一直拒绝朱国弼,但态度一直很礼貌,不至于惹恼了他,使得事情失去转圜的余地。而今,朱国弼对她一直殷勤有加,充满期待。
白门决定见一见朱国弼。世事难料,或许,他就是今生的良人,就是前世里的冤家。打定主意后,白门静静等待着,等待朱国弼来访。不想,就在这时,朱国弼忽然失去了消息,再没来造访过,连每隔一两日差人送一回的小礼物也中断了。
白门不由心中纳罕,又有些着急,日复一日,不免胡思乱想起来:莫非他正陷入权谋争斗,无法脱身;抑或是被同僚诬陷,被满人所获……
一时之间,白门心中千般愁绪,万般情愫,却是无从诉说。偶尔冷静下来,自己都觉有些奇怪,居然会为一个没见过面的人如此忧伤,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