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女侠谁知寇白门:寇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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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琅嬛满地相思笺(3)

时光如梭,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天,这一日,白门正坐在房中,低眉信手,弹着古琴。忽然,斗儿走进来,欣喜地告诉她,朱大人来了。

闻听此言,白门抑制不住心中的欢喜,琴音戛然而止,她抬起头来,眼神中流露出几许欣喜,几许意外。

白门命斗儿让朱国弼稍候片刻。而后,白门起身,来到妆镜前,细细描眉,涂了胭脂,擦了水粉,又将墨云般发丝梳理了一番,插上一支羊脂白玉的发簪。梳妆停当,白门褪下惯常的穿着,换上那袭天水碧的裙衫。一想到马上就会见到那人,白门心中有几许期待,几许欢悦,又有几许忐忑。

盈盈娇面,初识君颜

娉娉袅袅,豆蔻梢头,便是那时,白门有了一段娇羞的、无法言说的心事。对今后的人生,对今生的良人,生出几分猜想,几分憧憬。每一个人的生命走势都是难以预料的,白门没有想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薛涛笔下“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的女子,每日吟诗唱曲,迎来送往。

然而白门素来心性高洁,虽处风尘,却不染半点风尘俗气。

相比一般逆来顺受的风尘女子,白门显得更有主张。既已沦落风尘,何妨在这风尘里择定自己的终身?

白门原本便是不随便见客的,打定主意后,便越发对客人挑剔起来。寇婆婆见了,每每温言劝慰,凡事不可过于苛求,若挑挑拣拣,很可能被剩下,待过个几年,人老珠黄,岂不更乏人问津?

在寇婆婆看来,女儿就是眼界太高。

其实,白门想要的,仅仅是一份真正的爱情。如此简单,却也如此奢侈。

白门深知,这样的愿望,可遇不可求。因而,一直默默将之珍藏在心底。

对于不懂得的人,自是不必多言。

如今,朱国弼的殷勤终于打动白门。白门决定一试机缘,看他是否真的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白门换了一身装束后,坐在室中,静静等待朱国弼前来。等待,是焦灼的,又有几分朦胧的欢喜和羞赧。

不多时,白门微闻珠帘响动,回头看时,斗儿一边打起珠帘,一边道:“姑娘,朱大人来了。”

斗儿话音未落,一个年约三十左右岁的男子走进来。想来这就是朱国弼无疑了!未及多想,白门连忙起身相迎。

对于白门,这是她第一次与朱国弼相见。白门眼中的朱国弼,是温和的,儒雅的。她抬眉,正与她的目光相遇,内心一片安全稳妥。

人生若只如初见。对于朱国弼,这是他第二次看见白门。然而,一切如初,她仍然令他感到惊艳、美好。白门衣裳淡雅,除了一支羊脂白玉簪,再无装饰,却令朱国弼觉艳光满堂,美得不可方物。

此生若得此红颜,夫复何求?

朱国弼暗暗想着。

二人寒暄几句,朱国弼在桌旁坐下来。小小的紫檀木方桌,四四方方,古朴沉稳,精巧坚固。两把紫檀木高背椅,一左一右。白门在另一头落座。这时,斗儿端来两盏茶,一盏摆在朱国弼面前,一盏摆在白门面前。两人相谈甚欢。半晌,朱国弼提议白门弹唱一曲。白门也不推辞,命斗儿取来琵琶,低眉兀自弹起来:

睡起流莺语。掩苍苔、房栊向晓。乱红无数。吹尽残花无人问。唯有垂杨自舞。渐暖霭、初回轻暑。宝扇重寻明月影。暗尘侵、上有乘鸾女。惊旧恨。镇如许。

江南梦断蘅江渚。浪黏天、蒲萄涨绿。半空烟雨。无限楼前沧波意。谁采苹花寄取。但怅望、兰舟容与。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谁为我。唱金缕。

白门朱唇微启,唱腔圆柔,绵长。渐渐地,朱国弼听得入神,浑然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不多时,一曲终了,白门嫣然巧笑,请朱国弼用茶。朱国弼回过神来,端起茶盏。白门亦端起茶盏,轻轻吹了一口,吹开浮沫,饮了一口,是上好的西湖龙井,清浅的茶香,淡淡的清芬,一入口,便将舌尖轻轻地攫住了。此时,朱国弼也不由赞叹一声:好茶!

纵使花再好,月再圆,若独自吟赏,终归会有些落寞,会觉美中不足。无论一朵花,还是一盏茶,若能与心仪之人共同品赏,则更增雅趣。

白门沉浸在这静好时光里。

朱国弼望着眼前的佳人,她如一颗绝世明珠,光华流转,令人珍视。世间万千男子,任是谁见了,都会想要将之收入匣中罢!

此时,朱国弼已动了将白门娶过门的念头。若是一般风尘女子,以他的富贵显赫,话一出口,她们大抵都会立即欢喜地应承下来。然而,白门是不同的,若非两情相悦,即便是泼天的富贵,她也不会以身相许。

交往时间虽不长,朱国弼却已了解白门的脾气、秉性,欲与她结成百年之好,恐怕还需一些时日,万不能操之过急

朱国弼虽温和、体贴,亦是颇有机心之人。自那日遇见白门,他思心徘徊,心旌摇摇,一心想得到她。天长日久,见证了他的执着,他的痴心。渐渐地,他终于走进白门的内心。白门心中开始有了欢悦,有了好奇。

他似一扇门,长久以来,白门一直拒绝踏入其中,也拒绝他走进自己的世界。然而,当坚冰融化,当顽石开花,当白门终于想走近那个名为朱国弼的男子,走进他的世界,一探究竟。他,忽然抽身离去了。

一场感情里,用尽心思的同时,也要用尽心机。

——这是朱国弼的爱情哲学,或者,是他向来的习惯和思维。欲擒故纵的把戏,他早已谙熟。

如此一来,白门心有焦灼,心有忧虑。因而越发心系于他。

白门涉世未深,从年龄上,她小他十几岁;从阅历经验上,他久经世事,更堪称欢场老手,而白门,于感情,尚是一片混沌,宛如一张未经渲染的宣纸。

在爱情里,白门不是那个可以与他匹敌的人。

她的沉堕,来得如此之快。几乎在相遇之初,白门就陷入朱国弼的一片柔情。

朱国弼与白门谈论天下之事,谈论诗词文章,他的见识广博令白门意外;白门的才情,亦令他惊艳。与白门对谈,朱国弼不得不搜肠刮肚,竭尽平生所学,虽有些吃力,他却甘之如饴。

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向晚。二人共处的世界,如白驹过隙,令人叹惋,令人无奈。虽未尽兴,朱国弼却也只好起身,向白门告辞。

此时,白门心中亦是不舍的。闺门多暇,好容易遇到这样一个人,相谈甚欢,言笑晏晏,却转瞬之间,分别在即,怎能不令人心有落寞!然而,白门不好强留。朱国弼起身,白门亦起身,两两相望,彼此心中似有千言,尚未说尽。

白门心中眷眷:此时此刻,真想隔绝一切,一瓶花,一盏茶,与君秉烛夜谈,三天三夜,一诉忧衷。

太多的话语,太多的心事,似乎只待今日,只待君来。

很多人,虽相识多年,相对的时刻,除却寒暄,唯有无言。不是不熟悉,不是心有芥蒂,而是他并不是那个可以一诉忧衷的对象。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每个人都心有忧伤,心有落寞,却只能自行消解。并非不愿诉说,而是没有遇到那个可以诉说的人。

白门觉得,自己何其幸运,可以遇到朱国弼——一个她愿意对其诉说心事的人。

月色袭人。朱国弼踏着月色离开。

白门静静立在窗前,望着楼下人声喧嚷,望着他离去的身影。一颗柔婉的芳心,随着跫音渐稀,微微地,竟有抽离之痛。

芳兰幽芷,画尽相思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今天之旋,其曷为然。

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

子如不伤,我不尔觏。

荠麦之茂,荠麦之有。

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猗兰操》

兰花芬芳馥郁,品性高雅。千百年来,为无数文人墨客、才子佳人所喜爱。一代又一代的人,以兰花自喻,描画它,吟咏它。

李白说,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虽照阳春晖,复悲高秋月。飞霜早淅沥,绿艳恐休歇。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

张羽说,芳草碧萋萋,思君漓水西。盈盈叶上露,似欲向人啼。

孙克弘说,空谷有佳人,倏然抱幽独。东风时拂之,香芬远弥馥。

在诗人笔下,兰既高洁,又颇具傲骨。飞霜淅沥,绿艳休歇,独有兰花幽芳自吐,凌霜恍绽。除却一段战天斗地的风流,兰花亦娉娉袅袅,韵致生动。绿叶离离,盈盈飒飒,自成姿态,又似在向人诉说忧衷。

不知自何时,白门亦爱上了兰花。或许,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缘,白门初学画时,画的便是兰花。

画了近十年,白门笔下的兰花,万千姿态,随着白门的长大,亦经历了一个变化的过程。初时,白门画的兰花,憨拙朴素,线条明了。那时的她,涉世不深,心性也是简单的。后来,白门心智渐渐成熟,人也出落得娉婷淡雅。这时,她笔下的兰花,亦多了几分动人的韵致。而今,她正是罗敷姑娘的年纪,情愫暗生,那兰花,素馨低垂,恰似含着一抹娇羞,一段心事,欲说还休。

白门是如此才情斐然的女子,从技法上,她的绘画自然已非常纯熟。

她笔下的兰,韵致淡雅,一抹空灵毓秀呼之欲出,每每令观者为之赞叹。

她笔下的兰,灵肉兼备,气韵生动,与其说是花,不如说是一个身姿袅娜的佳人。

便是朱国弼,见了白门画的兰,也不由咄咄称奇。于绘画,朱国弼虽不擅长,却也粗通品鉴之道,因了富贵显赫的身份,每每有人送他字画古玩。因而,于字画一途,朱国弼也算是见识广博,有幸赏过不少佳作。

能得他夸赞,白门心中十分欢喜。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美好的事物就是要与人分享的。新填的一首词,方作的一幅画,若无知音品鉴,无良朋共赏,于白门而言,总是难免有些落寞。

若非孤芳自赏的冷僻幽人,谁会甘守一片孤寂,一片落寞呢?而白门是心向热闹的。

宁谧而温馨的午后,炉香袅袅,宣纸铺开,一支狼毫在握,白门静静站在案前,素手握笔,另一只手挽住宽松的袖口,略一沉吟,走笔作画。朱国弼站在身后,面露微笑,与她一起专注于毫墨之间。

这样的时刻,是幸福的罢!内心一片澄净,没有忧伤,没有挂碍,什么都不必想,亦什么都不必说。唯有时光静静流淌。两人灵犀相通,心里想着的,是同一件事。

顷刻之间,一幅兰花图完成。

白门搁笔抬眉,望向朱国弼,眉间心上,一片深情宛然。而朱国弼,内心亦悱恻绵绵。如此佳人,兰心蕙质,绮貌如花,怎能不令人动心动容?

此情此景,朱国弼诗兴大发,拿起狼毫,轻蘸墨汁。楼下喧嚷热闹,语笑嫣然。室内的两个人,却充耳不闻,隔绝了扰攘,隔绝了凡尘所有喧嚣,仿佛这世界上只余彼此,只余这一室安静,一室默契。

画美,人更美。

——这人生中难得的雅意,使朱国弼有感而发,挥毫泼墨间,一首无题诗匆匆写就。墨迹未干,墨香犹在,字里行间,亦流露出深情无限。白门见了,一颗芳心,不由怦怦然,脸儿挂暖,有如四月桃花。

朱国弼的字,洒脱飘逸,很符合他的为人,任情随意,不为礼法所拘。是一种天然的风流态度,亦是一种危险的习惯。然白门年少,对于世事,总像隔着一层纱幔,看不穿,看不透。

很多时候,人生便是因此而美丽。一些人,一些事,何必看透?纵是水晶心肝,玲珑剔透,照射得俗世一切无可遁形,又能怎样?不过是徒然增添了烦恼。正是:“难得糊涂”。

或许,在爱情里,每个人都是眼盲的。眼中所见,只有美好,只望见海市蜃楼般的盛景,却不知一切只是幻象,一转身,一晃神儿,一切便消弭于无形。

白门虽饱读诗书,亦有一腔豪情,一襟侠气,然而,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小女子。长到十七岁,除却这青楼,这条钞库街,她的身影很少出现在其他地方,接触的人,经历的事,寥寥无几,十分有限。处在封建社会,她自是不可能有太多抛头露面的机会。这一切使白门对世事人心缺少足够的认知。

白门是纯良的,美好的。白门骨子里又带着点矜持和清高,似这般女子,自是不肯俯就,亦不会轻易言情。然而一旦心动,便会奋不顾身。

朱国弼身为大明保国公,可谓身世煊赫。他犹如一点光火,红焰蓝芯。而白门,则是那只飞蛾,是偶然,抑或是不可逆转的命运,让她遇到这团光焰。她为之颠倒,为之着迷,逡巡着,围绕着,不肯离开,只想离它近一些,再近一些。

在一场感情里,若只有盲目,终究会害了自己。

然而,白门却甘做那个奋不顾身的人。一生,是如此短暂,每一份感情都应珍视,都值得认真对待——这是白门的爱情观。若一个人,从未盲目,从未任情恣性,那么,他该是从未爱过,从未正视过自己的内心罢!

一方墨锭,一张宣纸,可勾勒出兰之形,兰之神,兰之貌,亦能描绘出她内心的眷眷情意,却不能昭示出,这份执念,这段情,将归于何处。

或许,她要的不是答案,只是两个人的相守,一段静好的岁月。

十七年来,白门曾经是这风月欢场的看客,如今,她亦是其中的一员。很多时候,命运便是如此,不由人选择,不由人做主。这莺歌燕舞的青楼,便是命运,抑或是母亲为她安排的人生。

每一个生命,自降临人世,便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挟裹着,穿透年轮,穿越时光,看似缓慢地滚滚向前……遗忘了一段青梅往事,弄丢了一片青涩,一片纯真……千古明月,韶华一瞬。不知不觉间,人,已垂垂老矣!

如此无力,如此无奈!怎能不教人唏嘘感慨?

在白门眼中,花开有时,节序轮回,每一个生命都应有自己的主张,不应随波逐流,不应被无形的命运或他人操控。

爱情。人生。一切都应由她自己把握。

白门坚信,朱国弼的出现,是她生命里的一场奇迹。云翳隐去,白雾消散,使她终于看到自己的内心。与他相处的时刻,她是欢悦的,宛似花红柳绿,人世间的一切都是那么生动,那么明艳。

她渴望看到他。不知自何时,事情竟发生这样大的逆转。曾经因为内心的误读和误判,她一再婉拒。在朱国弼面前,她犹如一座城,固不可破。一朝他从千军万马中走出,蹄声嗒嗒,立于城门下。城门忽然洞开,内中繁花似锦,无限繁盛,扑面入眼,尽数向他袭来。

这感情如此炽烈,白门却并未意识到,也未曾想过。面对这份炽烈和盲目,朱国弼心中可否会有犹豫,迟疑,退却?白门无暇多想,一任自己沉醉在一片缱绻柔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