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如是，倾诉衷肠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
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
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
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擎履箱。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王。
风尘柳巷，是谁轻拨了如梦的心弦，低吟浅唱，岁月沧桑，飞絮落花缤纷如昨，江南烟雨是否依旧迷茫。轻烟袅袅，是谁静静展开墨香，静静画，流年易叹，水墨丹青难画，千丝万缕野性闲愁，小桥流水依旧。
幽香花径，寻常庭院，旖旎俗世浮华，你素颜淡妆，在千年的呼唤里痴心凝望那逝去的喧哗。岁月斑驳，流年清浅，黄昏离歌，歌不尽三生石上的情深缘浅。流年易错，我闭目在幽香的笔墨中，蓦然听见你倾心的真言，我回眸凝望，你是我今生的眷恋！
千寻万寻，钱谦益依旧不见深爱之人，心慌不已。这个年迈的老人，第一次有了害怕的感觉。是的，害怕，他怕那个靓丽的身影并非只是远离自己，而是彻底从他的生命里离去了。心心念念，不得所愿，自是万般凄凉。
对于此，柳如是则有自己的想法。她十几岁沦落风尘，阅人无数。何人关心自己，她自是心中有数。如今遇到的钱谦益，才华自不必说，诗词自是享誉一方，年纪虽偏大，可相处下来却不乏情趣，对她又是特别关照。
柳如是深知，钱谦益就是自己余生的陪伴。与他在一起，柳如是觉得生活安稳恬静、有滋有味。既然相处开心，年龄悬殊又何防。已然认定，就生死相随，即使困难重重，也心甘情愿。
“枫叶荻花秋瑟瑟。细想前欢，须着人间比梦间。”年华似水，岁月无情，时光悠悠，挡不住逐梦前行。
又是一年春花开，柳如是再次洗尽铅华，离开了现今的生活。她没有沉迷在这段暧昧恋情里，毅然选择离开，远离半野堂，远离钱谦益。也许是为了寻找一份新生活，也许是为了寻觅另一段属于自己的爱情。
她的离去，像是一个谜，沉寂在深水中，无人明白。有人说，柳如是因钱谦益不能给其嫡配之礼深感遗憾，所以选择短暂离开。可是，也只是有人说而已，无法证明。她的世界，有太多太多的未可知。
是的，钱谦益可以让柳如是告别漂泊生活，给她一份安稳。是的，钱谦益将柳如是视为珍宝，欣赏她的才情美貌，赞赏她的胆识。是的，爱情就在这种爱恨中生根，深深发芽。可是，他的原配夫人犹在，他不能以正室之礼迎娶她。
为此，柳如是深表遗憾，她不能马上答应他，不能下定决心，不能确定能否与其长相厮守。曾经，那些纷繁的岁月里，柳如是所追寻的都是平等自由之爱，她不愿再让自己受任何委屈。几进几出归家院，她已然受伤太多，她已然输不起。
她选择离去，离开这个不能给她确切幸福的男人。本以为幸福唾手可得，可终究擦肩而过。柳如是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何方，不知道自己能否直面未来。她只希望，这一次的漂泊，能换来一生的安定。
是的，大家都猜想是钱谦益没能给柳如是一份明媒正娶，所以她黯然离开。然而，多少年后，钱谦益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嫡配之礼，在松江迎娶柳如是。可见，也许，此时并非钱谦益不给，而是两人未谈及此。她的离开，或许是源于强烈的自尊心，以及对平等的追求。
柳如是和钱谦益的爱情，可谓旷世之缘，惊世骇俗。在她离开之前，皆是她主动追求。她的转身离开，扭转了这段爱情，让他开始追逐她。此番离别，在钱谦益心中，再也不是浅尝辄止，而是深陷其中。他对她，牵肠挂肚，思念不已。
原本，两人相约西湖，那个两人初识的地方，那个见证两人爱情的地方。可偏偏天不遂人愿，柳如是一病不起，无法赴约。她只身回到松江，等待着钱谦益，等待着那未可知的爱情，翘首期盼着属于自己的幸福。
柳如是看似洒脱自然，可这一切皆是假象。她在赌，赌钱谦益会不会寻来，拿自己的幸福作为赌注。此时此刻，她惶惶不可终日，忍不住心生担忧，她不知道自己赌来幸福，能否如愿以偿。
几番春信，遮得香魂无影。
衔来好梦难凭，碎处轻红成阵。
任教日暮还添，相思近了，莫被花吹醒。
柳如是明白，如果此番钱谦益不追寻而来，那么她所有的梦想都将化为幻影，幸福也将破碎。或许，她又将日日徜徉于烟柳巷，陪所谓的文人雅士酬唱行乐。尽管如此，她绝不后悔，她宁愿此番常熟之行毫无成果，也决不愿放下心中的追求。
后来，结果告诉柳如是，她的用心没有白费，她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她离开，短短几日，钱谦益相思难熬，如丢了魂般难受。钱锺书曾说，老年人的爱情，如同老房子着火，只要烧起来就没得救。钱谦益对柳如是的爱情，就是这样。
当初，杭州相约，柳如是因生病而失约。钱谦益独自去往杭州，没有柳如是相伴左右，杭州之行，甚是乏味。想起常熟之约，钱谦益草草结束此番游行，急忙赶回常熟。可惜，柳如是并未如约前来，他未寻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曾将，钱谦益以为，柳如是不过是追逐名声。岂料，相处下来，被她的才情和胆识所吸引，他知道，她不需要名声衬托，她需要纯粹的爱情。渐渐地，钱谦益的心留在了那位妙龄少女身上。
钱谦益夜夜难眠，希望见到柳如是。他日日期盼，却盼不来心中所愿。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明白，他已然深深为她着迷。那些相知相许的日子，令他深深怀念，他对她思念至极，只求再次一睹芳容。
爱情来得太突然，钱谦益也曾怀疑，他不敢相信，此般妙龄女子会委身于一个花甲老人。可是，深埋在心里的爱情种子，已然在那个浪漫的冬季，盛开在梅花之下。梅花朵朵，片片都是他对她的深情。
钱谦益深深被柳如是所折服，他已无心思索她是否真心待他。爱情就是这般，一旦深陷其中，终究无法自拔。如飞蛾扑火般，即使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他也在赌，赌她愿意将一生托付给他。
昔日，两人相处之时，都为彼此的才华所吸引，为彼此骄傲。郎才女貌，相知相许，像是天上一对明星，彼此眼中，只有对方。钱谦益将柳如是比作卓文君，而柳如是将钱谦益比作东汉才子马融。
情到浓时，柳如是也曾立下誓言，此生悠悠，非君不嫁。
钱谦益感此深情，不能自已，也曾暗暗回应，非卿不娶。
如此缱绻深情，又何必担心世俗礼数。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只要彼此幸福，想太多，只会彼此伤害。既然相爱，就要勇敢地相依相守。思及此，钱谦益不作他想，一心希望寻得柳如是，从此海角天涯，共此余生。
流年过客，一缕昙香
钱谦益豁然开朗，之后，他开始四处寻找柳如是。他希望能找回那份曾经，找回自己的心，心心念念，只求能找到相爱之人。如此大胆，之于钱谦益，若不是深爱，怎能做到？他的爱，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柳如是得知钱谦益四处寻找自己，自是万分感动，但她并没马上现身。纵横风月江湖十余载，她知道，爱情，需要等待。得不到的才最珍惜，太容易得到反而容易放弃。她，平心静气，等候他的音信，等待爱情降临。
寻寻觅觅，走走停停，两颗心越走越近。爱情，像是一阵清风，吹散阴霾，悄然来到他和她的身畔。从此，相爱一生，生死相依，至死不渝。
此时，柳如是，躲在暗处洞察着这一切。她想试试他的真心。她害怕真心再次错付，自己再次伤痕累累，再次无法挽回。女人，一旦经历多了，心虽然变得坚强，却也万般脆弱，万般担忧，害怕再次受到伤害。
钱谦益心下着急，只能四处托人帮助自己寻找柳如是。他希望自己的真情能打动她，让她再度回到自己身边。的确，他给不了她所有，但至少能给她一份真爱，一份安逸。甚至是一个名分，一个她心心念念的名分。
此时，柳如是的蓝颜知己汪然明再次相助。他，曾经间接促成了这段情缘，如今，他再次成就了这份爱情。缘分，可说是上天注定的，但很多时候，需要有人推波助澜。钱谦益和柳如是的千古佳话，因汪然明才存在。
多年来，汪然明一直为柳如是寻觅依靠。他衷心希望她能有一个好的归宿，有一个疼她爱她的人。如今，爱情绽放，硕果累累，自然乐于成全。诚然，汪然明能体会到钱谦益的爱慕之心，否则，也未必会全力支持。
在汪明然及柳如是众多姐妹的“帮助”下，柳如是许下与钱谦益的这桩姻缘。钱谦益自是万般开心，他知道爱情再次来到了自己身边。他也许没有，想过年迈的自己还能有这样一份惊天动地的爱情。爱情，来之不易，他为之珍惜。
数年奔波，总算是有了着落。倦鸟归巢，寻得停息之处，多年来的飞翔，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有了属于自己的爱情。落叶纷飞，烟花似雨，嘉华传奇，如梦似幻，宛若爱情海，幸福彼岸花开。
然而，有些幸福，与爱情无关。柳如是有感于钱谦益的知遇之情，千里迢迢，来到钱谦益身旁。她愿用余生，感念钱谦益的旷世深情。此时，爱情，之于柳如是，已然是奢侈。钱谦益能给的安稳，是她余生所求。
这世间，很多事情都不能十全十美。钱谦益要的爱情，柳如是给不起，可她愿用一生偿还；柳如是要的爱情，钱谦益也给不起，可他能给一生安稳。他与她，也许不能得偿所愿，却能相依相守。
一辈子，很长，会遇到四个人。一个是爱你的人，一个是你爱的人，一个是彼此相爱之人，最后，会遇到一个适合自己的人。显然，他们适合彼此，是那个共度余生之人。在生命中，能寻得适合自己的人，之于柳如是，何其幸福。
红豆山庄，小楼落成。钱谦益为了感谢柳如是的相慰之情，不顾世人目光，在半野堂附近为柳如是建了一座阁楼。他不但尽心筹划，还亲临监工。仅十天时间，一座精美典雅的小楼便拔地而起。
千里寻佳人，阁楼庭院，点点滴滴，满满的都是钱谦益的爱。柳如是自是感激在心，她深知，眼前的男子是自己一生所依，她铭记，此生不应负君。她在心中许下诺言，也愿为这个痴情男子付出此生。
钱谦益摘抄《金刚经》中“如是我闻”之句，将这座小楼命名为“我闻室”，以暗合小楼主人柳如是的名字。“我闻室”，柳如是，三个字，一辈子，痴情不减。小楼建成之日，钱谦益还特意写诗抒怀：
清樽细雨不知愁，鹤引遥空凤下楼。
红烛恍如花月夜，绿窗还似木兰舟。
曲中杨柳齐舒眼，诗里芙蓉亦并头。
今夕梅魂共谁语？任他疏影蘸寒流。
诗情画意，洋溢着浪漫与幸福，能为她做的，他都做了。她深深体味到爱情的滋味，以及被爱的幸福。这之前，这一切都是奢侈的，如今却真切切地在眼前，幸福自是不言而喻。不管未来如何，不管结局是喜是悲，此时此刻，她深感幸运。
此时，钱谦益赋闲在家已有两年。整日幽居在半野堂，能够与柳如是诗酒酬唱，调情打趣，是他余生最大之乐趣。闲来无事，两人游览常熟风景名胜，或虞山探幽，或尚湖泛舟，何其幸福！
不记得已有多久，钱谦益都没有这般轻松愉悦了。青山绿水，美人相伴，爱情滋润，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年少轻狂，于钱谦益而言，身老而心不老，此生能寻得红颜知己，万般幸运。
曾经，他官场角逐，利欲熏心，生命的大部分光阴，都消磨在此。那时，名利是他的牵挂和追寻。钱谦益一心向上，希望在官场谋得一席之地，光宗耀祖。
如今，看往昔，那么功利，让人神伤。青春不再，名利远去，淡然在山水间，钱谦益感觉到了幸福。他突然明白，有时候，失去是一种幸福，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那些功名利禄，幻化成青山绿水，常伴左右，洒脱至极。
历经世事沧桑，深深浅浅的皱纹，已然爬满了脸颊。随着年龄的增长，很多东西，都看开看淡。晚年的钱谦益，庆幸能够遇到柳如是。她年轻貌美，富有学识才情，相伴左右，荣辱与共。以此来解脱荣辱忧患和精神苦闷，实在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
大把大把的时间空闲下来，曾几何时，他常常感慨生活。当柳如是闯进了钱谦益的生活，两人常常游览名胜，流连忘返，不亦乐乎。钱谦益越发觉得，柳如是已然深入他的生活，他无法远离她。此刻，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她相依相守。
柳如是幼时被卖入勾栏，坎坎坷坷十余年，飘零无依。虽然她年少成名后有无数青年公子在身边围绕，然而无非都是逢场作戏，又有几人对她付出过真情？钱谦益的深情缱绻，让飘零多年的柳如是感动不已。
茫茫红尘，有这样一位珍惜疼爱自己的人，柳如是万般庆幸。
此生红尘，无你何欢
看桃花，妖娆成趣，芳菲听得君步。
章台新柳能飞絮，文满紫罗湘素。
华毂过，有铁腕银钩，珠玉撒归路/
殷勤月老，恋半野重逢，红颜白发，云雨楚天度。
南明事，准拟佳期又误，清湖凉骨犹豫。
红粉抛泪虞山暮，隐隐此情谁诉。
销魂处，看碧草寒烟，三尺鲛绡舞。
佳人绝代，纵运蹇穷途，风流谢幕，赢得古今赋。
人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结果，不求同行，只求曾经拥有，只求彼此真心相爱过，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曾经遇到过你，那么，此生无憾。爱恨情仇，在彼此眼中，都是曾经，相知相伴，一起到永远。
纵有几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但是心动过后无非还是各奔东西，留给柳如是的依然是无尽飘零。而如今，钱谦益虽是年近花甲，可对她的浓浓情意，无可比拟，纯真自然。他与她之间，没有相互利用，有的只是彼此欣赏和依赖。
也许是同样尝过生命之苦涩，才有这种深切的相知相恋。沧桑也许和年龄无关，柳如是虽年幼，但却是历经苦楚。而钱谦益，花甲之年，经历自然不少。两人虽有各自的人生，相遇后，却相知相许。
感念之余，柳如是为钱谦益作诗一首——《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
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珍贵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栏。
兰桂为室，玳瑁为梁，如今的我甚是感念你的尊重与珍惜，顾念与期望。可你是否知道，我那永远不会消逝的飞向渺远的怅然心情？
芳颜淑景思漫漫，南国何人更倚阑？
已借铅华催曙色，更裁红碧助春盘。
早梅半面留残腊，新柳全身耐晓寒。
从此风光长九十，莫将花月等闲看。
没错，钱谦益与柳如是的结合，不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虐心情缘，亦不是超越世俗的旷世之恋，至少，这一段感情，在柳如是一方，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精明抉择。可年仅二十三岁的她，在尚未结合之日，就已有了美人迟暮的担忧！
感慨归感慨，可是，柳如是已然不奢望爱情，只喜欢现在的安稳。她深深知道自己最需要什么。有些事情，错过了就回不来。那些曾经美满的爱情，在生命中已然盛开过，灿烂过，就已足够。
经历了与陈子龙那一场摧心断肠的际会之后，她又可以接受怎样的少年？是与她朝朝暮暮亦师亦友、随后就狠心离去的李代问？是当年被柳如是一刀斩断情缘的宋徵舆？是手执千金只来求其一笑的徐三公子？还是一朝不得意，就以群氓骚扰的谢象三？
更不必说，就算柳如是如今愿意回头忍受，而这些当年颠颠倒倒的人物，如今恐怕也早已成家立业，身边自然不会少了年轻艳丽、千娇百媚的如花女子！而柳如是，对于他们来说，又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