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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老首长惺惺相惜,送别宴酷似送葬

第二天,倪布然比往日提前半小时去上班,因为今天是所有党政机关统一做早操的第一天。他赶到班上,见市委督查室派了两员大将在大门口巡视,手里拿个小本子,检查出操情况。他知道,在此之前,各部门都做过动员,大多数人和他一样,都早早地赶过来,找到自己所属部门划定的区域,三三两两,或聊天,或弯腰踢腿,活动活动筋骨,等待广播体操的乐曲。大家心里明白,治理整顿机关作风的序幕,就由统一做操这件小事拉开了。

倪布然站在那儿,大家见了他,比往日客气了几分,有的和他寒暄几句,有的给他打声招呼。他知道,他的“古怪”行为,就像机关治理工作一样,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他去葫芦村寻求支持,得到的却是一番糊里糊涂的“教诲”,这让他有点失魂落魄的感觉。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是何必呢,他只不过想换个岗位,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做一点学术研究,不论对个人还是对社会,应该说都是一件好事,至少不是什么坏事。可要寻求亲友们的理解和支持怎么就那么难呢!他这样想着,郜子达踅摸过来,搭讪着和他说了几句闲话,悄声问他:“那事儿怎么考虑的?”

“还能怎么考虑,我都已经答应人家了。”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答应人家了,就应该一无反顾,绝不反悔。”

倪布然心头一热,他明明知道,郜子达巴不得他离开市委。这样,不论在“削肿减肥”中还是在今后的提拔使用上,都可以少一个竞争对手。尽管如此,他还是很感激地拍拍郜子达的肩,真诚地说了声谢谢。毕竟,除了艾妮和庄院长之外,郜子达是第一个公开支持自己选择的人,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

他俩说着话,广播中响起了广播体操的乐曲。他和大家一样,做完广播体操,上楼去上班。进了办公室,他打扫了一下卫生,坐下来处理了几份文件,不禁又想起那事,一想起这事,心里就七上八下的。他端坐在那儿,眼望着前方出神,有人敲门,扭头一看,原来是齐思民,正站在门口望着倪布然微笑着。

“噢,是齐市长。”倪布然赶忙站起身,向齐思民走过去,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齐市长过来了?快坐,快坐!”

齐思民坐下来,倪布然给他泡了杯茶,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齐思民说声谢谢,问道:“最近还好吧?”

“还好,还好。”倪布然回答道。

齐思民听他说得十分勉强,就逗他道:“看样子,也只能‘还好,还好’了!”之后他拖长了声音,问倪布然,“说说看,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看你这没精打采的样?”

“是这样,市长,”倪布然简单地说了说这些天来他遇到的这些烦心事。

齐思民听罢,正色道:“对不起,小倪。我主持市委工作的这段时间里,咱俩配合得很好,我是很满意的。陈书记到任后,我问过你,你不想跟我到政府那边去。我想也好,你也该调整个岗位了。原打算征求你的意见后再说,可巧得很,我和陈书记说了点事儿,顺便把我的想法给他说了说,说过之后我就出差了,回来一问,你的岗位已经调整了。我想调整了就行,有空和你再聊。这几天突然听说你想调出市委,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了?”

“没有,”倪布然赶忙回答,“绝对没有。市长一片好心,感谢都来不及,哪来的意见!”

“那是什么缘故?”齐思民问。

“其实很简单,”倪布然说,“我有个同学在人文学院,聊天时她对我说人文学院成立了个人类学研究室,问我想不想去。我想这正好适合我的专业,而且我这一去,也给市委机关的‘削肿减肥’减轻点压力,就答应说去,接着我就把我的想法向侯秘书长谈了谈。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这么简单。”

“只是没有人支持,是吧?”

倪布然点点头,接着就向齐思民大倒苦水,最后他问齐思民,“齐市长,我真的不明白,我选择离开市委做一点学术研究,有什么不对?难道我的选择真的错了吗?”

齐思民望着他说:“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脚知道。你的选择错没有错,只有你自己最清楚。”说到这里,齐思民严肃起来,他说,“我不能说你的选择是唯一正确的选择,说实话,我刚听到你的事,这心里也不是滋味。你在领导身边工作了这么些年,不论是能力还是水平,上上下下都津津乐道,大家都看好你的政治前途,我看这也是那么多的人反对你的选择,尽力把你挽留下来的原由之一。”

“齐市长也这么认为?”倪布然多少显露出失望的神情。

“我还没有说完呢,你急什么,”齐思民说,“这就是思维惯性,特别是在领导机关工作的人,都很难转过这个弯,我也不能免俗。总觉得你在领导机关呆着,将来会有大出息的。偶然听说你要离开,一时觉得有点惋惜。”

倪布然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从感情上讲,我也不愿离开市委。特别是您,虽然跟得时间不算很长,但我很开心的。从您身上也学到了不少知识。不过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人家,还是不要食言的好。再说,这人类学研究室刚刚成立,这方面的研究人员又比较缺乏。还是希望市长您最好支持一下,让我去吧!”

齐思民笑笑,对他说:“谁说我不支持了?完全支持。有句古话说得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就你的个人风格而言,更适合于从事学术研究工作。”稍停他接着说,“当然,我不是说你在党政机关做得不好。说实话,当这个秘书科长的人有的是,但在人类学领域里搞出些名堂的人,不多。我相信你在这个领域里会大显身手,取得骄人的成就。比在党政机关干,更有价值。”

“谢谢市长,有您的支持,我就可以下最后的决心了。”倪布然站起身,显得有点激动。

“自己认准的路,就坚定地走下去吧!至于别人说什么,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我会的,齐市长。”

齐思民又说了一些鼓励的话,就告辞走了。倪布然的心里敞亮多了。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到秘书长那儿去。

“怎么样,考虑清楚了吧?”侯静德开门见山地问。

“考虑清楚了。”倪布然镇静地回答道。

“好,考虑清楚了,就安下心来工作。最近一段时间,机关治理工作这么繁重,秘书科的担子可不轻呀!”

“秘书长,你误解了。”倪布然见他说得阴差阳错,赶忙说。

“我误解了,我误解什么了?”侯静德睁大眼,不解地问。

“我坚持我原来的选择,秘书长。”

侯静德不认识似地望着他,半天没有说话。屋子里一片静默。过了片刻,他语重心长地说:“你一意孤行,我也只好尊重。不过年轻人,你想过没有,以你的能力、水平,将来做到人文学院的院长没有问题,可那毕竟是个教学单位,池子小,养不了多大的鱼。到时候再想回到党政机关,为时可就晚了。”

“谢谢秘书长的一片好心,”倪布然说。他想,侯静德的思路一直在这个长那个长上打转转,就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我决心去人文学院,目的是想做学问,走学术研究这条路。如果想在仕途上发展,就不会选择人文学院了。”

“那我只能表示惋惜了,”侯静德说,“好吧,既然你决意要走,我通知人事科,你办手续就可以了。”

“谢谢秘书长。”

就这样,在一片反对声中,他办完了调动手续。准备前往人文学院报到的当天,市委办通知他,下午在乌酉大酒店给他“送行”。

这是党政机关不成文的规矩,单位有职工调出,本单位的职工或有关人员与调出人员一起“坐坐”,聊表同行情谊。像市委办、市政政府办以及那些“大”部门、“牛”部门的科长调出,一般情况下都是职升一级,兴高采烈地去履行新职。未经提拔出去的,要么是犯了错误被调离本机关的,要么是调往上级机关的。像倪布然这样自愿往“低处走”,“白身”离开权力部门的,不是绝无仅有,也是极为罕见。

下班以后,倪布然按时来到乌酉大酒店。被通知送他的人也陆续到了。他被告知,侯静德“因故”不能来送他。他当然清楚,这个“故”不是别的,是因为他的级别未达到一个副地级干部亲自出马相送的缘故。代表侯静德来的是副秘书长胡晔。除此之外,还有各科的科长,以及和他工作关系比较紧密的几位领导的秘书。

各路人马到齐后,依饭桌上的规矩入座,胡晔居中,倪布然被安排到他的左侧,而倪布然的左侧则是与他争过秘书科长的郜子达。此时的他,对倪布然表现出少见的热情,不知他是同情他呢,还是对他的离去暗自庆幸,此刻表现出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这让倪布然多少有点无所适从。

酒菜上齐以后,胡晔站起来,端着酒杯扫视了一圈,对大家说:“受侯秘书长的委托,特意为倪布然同志送行。来,大家满饮一杯。”接着,他和倪布然碰碰杯,“兄弟,先敬你一杯。”说罢他一饮而尽。于是,大家都站起身,端着酒杯同倪布然碰杯。

大家放下杯子,胡晔招呼大家吃菜,大家静静地吃菜,场面一下子冷清下来,让人匪夷所思。倪布然想,如果他因职务提拔而离开市委大院,此时的桌子上一定会觥筹交错,大家会争先恐后地给他敬酒,祝贺声会不绝于耳,场面一定会喜气洋洋,一片欢庆气氛。而今,他“布衣”走出市委大院,让大家左右为难,向他祝贺?祝贺他什么?表示安慰?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因此,大家只好保持沉默,免得说错话,闹出什么笑话。

想到这里,一股莫名的感伤气息涌进倪布然的胸口,让他有种就要窒息了的感觉。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开悟道:莫非自己真的错了,真的在错误的时刻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否则,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事们,怎么就像给他送葬似的?让他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很不是滋味。为了打破沉默,他扫一眼大家,端起一杯酒,转身端到胡晔的面前:“谢谢你来送我,敬你一杯。”胡晔说声谢谢,端起杯和他碰了碰,一饮而尽。之后,他给在坐的各位逐个敬酒,逐一和大家碰杯,喝了。这样喝了一圈,他有点酒意,说话也就稍稍放开了一点儿。他说:“大家能来为我送行,我谢谢大家。”他摇晃了一下身子,之后努力保持平衡,自嘲似地笑笑,接着说道,“我倪某人命薄福浅,在人生的关键时刻做出了出乎大家意料的选择。看得出来,大家为我的选择而扼腕叹息,甚至为我的选择而难过。说句实话,这让我有点沮丧,有点心寒。”他稍停了一下,环顾左右,尴尬地笑笑,说:“我们都是给领导和市委机关起草过文件、文稿的人,什么加强文化建设;什么建设学习型政党、学习型机关;什么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我们没有少动脑筋、少费笔墨。而面对一个选择了学术研究的人,怎么就像面对一个罪犯一样?我们写的那些个,领导讲的那些个,原来都是假的?我实在想不通,怎么会这样!”

场面上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大家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胡晔看看大家,不自然地笑笑,拉了一下倪布然的衣襟,让他坐下来,说道:“倪科长一向好学上进,我们都打心眼里佩服。你就要离开我们了,大家都有点恋恋不舍,心里头难过,这也是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嘛,大家说对不对呀?”

大家都说对,于是都起身给倪布然敬酒,倪布然双手抱拳,说:“对不起大家,实在不能再喝了。”

胡晔给大家使个眼色,说道:“既然倪科长不喝了,就暂时不喝了。大家说说话,鼓励鼓励倪科长,祝愿他在学术研究上取得新的成果。”

胡晔这样一说,大家都附和了几句,气氛有所缓和。之后又陷入一片沉静。过了片刻,胡晔端起酒杯,对大家说:“好,我们为倪科长惊世之举再干一杯。”

大家站起身,共同干了一杯。胡晔宣布下面为自由活动时间,想说话的说说话,想喝酒的再喝会儿。他宣布之后,说还有点儿事,就先走了。胡晔走后,大家也就陆续离开这里。郜子达见倪布然有点醉态,陪着他出了酒店,正好有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他俩搀扶着上了车,向倪布然的家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