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约了个时间,最后一次相聚,匆匆做了爱。结果,这竟成了粗糙而敷衍的行为。他们尴尬地把身子分开,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背逆而去了。
在随后的战斗中,他们并没有见面。但凭直觉,金旺和有财都知道对方还活着。
暴乱基本上是以游击战的形式展开,倒也类似于小孩游戏。他们一小股一小股地四处活动,寻找到对方,就二话不说加以歼灭。或占据一些洞穴和甲板,以那里为平台基地,再发起新的突袭。
这天,金旺这一支,根据掌握的情报,预备好了要伏击敌人。对方是一支人员混杂的队伍,其组成者,除了飞船上的老人,还有一些不久前才从地球上接过来的未成年人。
金旺他们在对手可能经过的地方设下埋伏。这是在中心舰桥附近的加工车间一带。等待了整整一天,那帮家伙才出现了,人数不如料想的多,但队长还是决定发起攻击。一声令下,弹如雨下,立目卩打倒了十几个,其余的纷纷逃窜。他们便冲过去抢夺尸体和战利品。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四周又响起了枪声。原来,这回是他们不慎掉入了伏击圈。虫堂螂捕蝉,黄雀在后。是另一拨更加狡猾的孩子和老人。
金旺眼见着身边的人立即倒下了一大片。队长抛下他们落荒而逃了。金旺和剩下的几个人一起,躲在障碍物后面拼死还击。但对方的火力强大,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他们只好投降了,放下武器,举着双手走出来。对手嬉皮笑脸地围聚拢来。金旺心想,也许会被他们收编过去的吧,也无所谓了。
但并没有什么料想中的收编。对方举起枪来,瞄准了金旺和他的战友。金旺才知道自己忘记了,这场战争并不存在优待俘虏原则,他只好闭上眼睛等死。
枪声砰砰地响了一阵,金旺却没有感到身体上的疼痛。他睁眼看去,见刚才瞄准他们的射手倒了一地。有个熟悉的身影却伫立着,正举着冒烟的枪。原来是有财,带着其他个子,不知从里了来。
金旺感激起看着有财,有财打死了自己同一阵营的人,却是漠然的样子,好像故意装作与金旺并不认识。
“并不是为了救你,只是碰巧了。这样做,只是为了使我们这一方,成为战斗中的失败者啊。”有财语调冷冷的,然而开诚布公地说。
“失败者?怎么又是失败者呢?”
“事实上,你去地球那会儿,我就一直在想那个关于在某个行星上悄悄地建立自己的文明的问题。是传说中的自给自足式社会吧?暴乱发生后,我心里很烦,想来想去,觉得或许不妨去试一试吧。说实话,飞船生活已让我厌倦了。为什么一定要是这样的呢?你说得对,金旺。现在,机会好像来了,但就是要以失败者的身份才行咧。失败了,才能名正言顺地离开船队。因此,只好打死战友了。”
关于此事,金旺自己却几乎忘记了。原来,是要主动去找一个无人开垦的行星定居,成为本族类土生土长的第一批星球人呀。看样子,有财终于把这个问题给想明白了。但金旺仍觉得有财有些出格。现在,大家都在拼命地争取成为胜利者而留在飞船上呀。难道,有财疯了吗?
“金旺,你也可以选择,成为你那一方的失败者的。掉转枪口就行了。”有财张大着血红的眼睛,认真地对金旺说,“这样,咱们可以一起走的。”
“但这会不会变成胜利的另一种方式呢?”但金旺却在瞬间犹豫了。他想到了在大锅中翻腾着的地球女人的猩红热辣的内脏。
“依我看,至少,在名义上,还是做失败者为好。既然是游击战,就有这般机会。只能在失败者中找到真正的志同道合者啊。”有财恶狠狠地挥起了拳头。
“真的是敌我难分么?但到了最后,又真的会选择离开吗?只要战争继续,人口会很快少下去的,那样,食物就大致够吃了,做不做失败者也都无所谓呢,就谁都不想走了。”“错了。到了那个时候,也并不是人多人少的问题,只能以名义上能够对外宣布的失败者和胜利者来划线。要的是一个说法。明白?一个说法。不会那么简单的。我们不是星球人啊。”
“有财你……”
“金旺,我们在一起吧。但现在不行。由于我刚才的行动,你一下子成了胜利者,而我成了失败者。失败者与胜利者是不能在一起的。明白?”
金旺想,有财想的也许是对的,但他这一步迈得太大了。到底是还没有前往地球进行过实地体验的孩子,内心充满固执的妄念,还抱着理想主义不放。而金旺自己呢?他果然已经在那个鬼哭狼嚎的月光之夜里变成大人了吗?
“如果我不呢?”
“那我现在就打死你!”
“那你就做不成失败者了嘛。”
听了这话,有财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如狼若狈的阴翳。他竟然当着金旺的面号啕大哭了。这太不像金旺记忆中的那个有财了。金旺想,费了半天劲做这些事情,其实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失败者么?
这时,金旺仿佛见到太空又一次变化了。群星的又一堆物质被缤纷地拉扯了出来,像一群群头戴金花的少女,被黑色的妖魔无声地大卸八块,再诡笑着抛尸入地狱。星尘燃烧的间隙,喷涌出了一种冰冷的雾状东西,像是从尸块上长出的橙色、灰色和粉色的花蕾,在砰砰嘭嘭地齐声开放,令最强大的核力断裂开来,使时间和空间变成无意义之物。那么,为什么自己会作为一名人类成员生存在这个宇宙中呢?这难道就是一切错误的根源吗?金旺见着,有财咬紧嘴唇,也在出神地张望。企求变化的种子,仿佛在他们的心中深深浅浅地植下了。
两个月后,金旺和有财重逢了。仿佛是胜利会师——“失败会师”,也就是那么一种淡然而酸甜的感觉,口腔里面阴风阵阵,却感到了无上的幸福。队长们都被他们从身后开枪打死了。各自的组织都在关键时刻从内部被击溃了。他们这才略带夸张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两人都拥有了一批追随者,也都是反戈一击,打死自己人后,才成了这个阵势的。自然了,就未来而言,金旺及有财或许也会死于这些追随者的偷袭之下,这种可能性正越来越大。与以前体系所不同的新规则似乎确立了。有意无意间,建立者本人也得遵。
但至少在现在,大家都拥有着光荣的失败者身份。这就是以鲜血和死亡为代价换来的珍贵的船票。他们证明了自己并不是被别人可耻地清除出飞船的家伙,而完全是主动的、自发的选择。这令他们骄傲、自豪并血涌着。这是船队中第一批这样的人。像当年那位从大地上一步登天的“神”一样,也是先驱者P巴。
是的,他们只能选择做失败者,选择离开,因为没有勇气,去攻占整艘船,去做它的新船长,去控制它的方向,去改变它的路径。那些成年人们,技师们,粗工们,配件工门,核心装料工们,舵师们,轮机手们,大副们,生产队长们,脑子里永远也不会产生做失败者的想法。他们仍兢兢业业重复做着自己的工作,想象着明天星球人就会回来,就会有新的合同到手,他们还要一如既往地扮演星球人要求他们扮演的角色。然而,大人们的这种镇定自若,正是使得金旺和有财畏惧的。他们也只能选择胆怯般地迅疾离去。
现在,金旺和有财,曾经结合为一体却又是作为对立面的双方,通过失败者的形象,都已然堂堂正正地确立了新的身份,这也帮助昔日的两情相悦的人儿重建了友爱关系,而经历战争,人口终于减少到了恰到好处,是个人都可以方便地选择离开或留下了。金旺和有财相拥而泣,身体像风帆一样,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涨满了。
两人携手比肩,目光中洋溢着温情与坚毅,带领着追随者,总共八百多个男孩儿,乘上救生艇,驶向了在黑色怪兽边缘跳着华尔兹的群星。
脱离船队的刹那,大伙儿都不做声。金旺回头看去,见庞大的船队,黑压压地寂寞着向前驶进,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情况就这样坚轫而沉默地保持着吧。但,是不是有许多双眼睛正观察着他们的叛逆之举呢?较之漫天用核火作燃料的恒星,这些眼睛具有的光度竟在某个瞬间是最明亮的。
但就在这一刹那,金旺和有财心中的弦波铮铮地泛动了。他们怀疑起自己的举动来。
——我们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呢?在孤军深入的旅程中,能够不被无情的星潮像吃零食一样吃掉么?
已经看得见直撞过来的河外星系的巨大形体了,而在它的后面,就是宇宙中神秘的超级星系的隐约影子。这时,眼前,仿佛出现了一艘鬼船,正向那最为黑暗的中)挺进,似乎可见,驾驶它的,正是那第一位搭乘喷火的神舟从地球故土升入太空的宇航员——他们族类的“神”,不,不,怎么他好像又是劳伦斯?鬼船的背景上,是亿万束光线扭曲的画面,斑斓惨烈,整个天空似乎都碾碎在那炫目的环状视界之上。但这正是金旺的幻?
他和有财都突然觉得,他们已是出来晚了,世界上果然已经没有一个星球人了。再也见不到劳伦斯了。那些骄傲的、神一样的、有时也爱哭泣的家伙,人类中的另一群,在金旺和有财出来之前,就已经默不作声地集体离开这个大难临头的宇宙了。星球人以前做的一切,包括令建筑工人在黑洞边营造前进基地,只是在为这一天所作的准备。
好像雨滴要融入一个大海,但这个海就要蒸发掉了。所有的物理结构和生命特征都正在迅速消亡,偌大的宇宙中最后只会剩下一个裸露的小小奇点。
那么,对于希望重起炉灶的建筑工人中的出走者来说,这究竟是一个重生的机会,还是一个死亡的陷阱呢?金旺和有财只是在刹那间感到再没有道义上的负担了。
三、召回
这个故事乍读起来,除了好笑就是好笑。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的。甚至,感到了强烈的不真实感。但与宇宙相关的故事就是这样的一种风格吧。我想知道的是,那么,金旺、有财及其同伴们,最终是否在他们选定的星球上定居了呢?他们有没有抵挡住星潮的冲击,而发展出了新的不动产文明呢?但没有这方面的任何信息。除了这艘游来荡去不知所终的鬼船,有关往昔人类文明的线索,像破灭的气泡一样消失了。
但出人意料的是,我却发现了与劳伦斯下落有关的一些线索——他弥散在这个宇宙中的微弱电磁波曳痕。这小子是蛇夫座人。而之前,他的家族是从白羊座迁徙来的。再往上,其祖父那辈还曾在双子座一带定居……这样一直回溯到数十代前,劳伦斯先祖中的一支搭乘火箭离开地球,先是到了月球,随后又去火星(当然现在看来,跟地球一样,这些行星都是早期的垃圾星球)。再后来他们走出了太阳系(像人类最初走出非洲)。我颇为困惑的是,劳伦斯的先人们是怎么考虑这个问题的呢——他们踏入宇宙后,自己为什么就不去做建筑工人呢?怕苦怕累吗?还是受着什么早已制定的规则的支配?
总之,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劳伦斯与金旺都是人类,只是种族不同罢了。所以明P怕读了上述故事,我也无法弄明白人类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生物,他们建立了什么样的社会体系和法则。
劳伦斯的先祖们率先监测到宇宙中要发生灾难,就拼命寻找免于世界末日的办法,直到不久之前,在超级黑洞快要碰撞之时,才终于踏上了逃亡之路。他们改造了自身的结构,直奔向了黑洞的中心。这可不是自杀。他们先发射了一些探测器穿越黑洞,然后,才让自己的族群集体进入了视界。黑洞成了他们逃生的舱口,不,成了他们向更高级的生命形态进化的跳板。他们蝉脱了,蝶化了,借助引力波,一跃越过奇点,进入到了另外一个宇宙——那是一个非常不同的宇宙,超越了一切想象,取代了黑洞的中区域,从景观上看,它更接近于一段电影的预告片,令他们惊喜莫名,而他们终于变成了标准的亚粒子文明旅行者,从此无休无止地走下去……到这时,人类的后裔才不再需要为了避风躲雨而盖房子了,不再受着重力的摆布而禁锢在某些特定行星上了,甚至不再需要为征服太空、移民他乡设计宇宙飞船了,再肆虐的星潮也奈何他们不得了。劳伦斯他们作为人类文明的代表,在新的宇宙中繁衍了下来(虽然有些枯燥)……当然了,一个或可称做不幸的连带效应就是,金旺一族——这支一直默默无闻地在为劳伦斯一族辛勤服务的建设者大军,就盲肠一样从旧的宇宙中消失了。劳伦斯他们没有带建设者们同行。大概觉得很累赘或者没必要了吧。
我期望从中找到某种悖论,却失望地发现,这一切并没有违背进化的道德法则。
考虑到这一点,金旺和有财倒是可以安息了。他们在宇宙中的身份——当然还有他们存在的价值,至此终于得到了证明。
现在也知道了,劳伦斯就是我的先祖。我们以前的确在这个古老的宇宙中生活过,我们就是金旺们眼中的星球人。
至此,我也终于证明了自己的身份。
但这时我也觉得仍有一些不妥,好像晴朗的天空中依旧悬垂着一朵乌云。为什么会有一艘鬼船出现在眼前呢?其余的船只呢?其余的船队呢?它们曾经趁着水银泻地般的星潮,野鸭般在群星间来来往往呀。
此中有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阴谋感。似乎,某种连我那文明也无法测度的神秘力量,在这精灵古怪的宇宙中,令这艘早已应该消散为原子的太空飞船,重新组装成形,幽灵一样“刻意”显现出来,并让它十分“碰巧”地与我邂逅。
这样的安排有着很明显的智能痕迹。但这个使人惊胆战的存在,究竟又是什么呢?它究竟要向我传递何种信息呢?真的是我脑海中的某个意识在作祟吗?
整个宇宙都保持着七八岁孩子般的缄默。
我的旅伴们一改初衷,打破沉寂,又一次着急地召唤我回归,甚至变得颇有几分强迫的意味。好像不这样做简直不行啊。这大概正是因为我了解到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事实。是为么?
令人犹豫的是,我是否真的还有必要返回呢?
召唤的信息越来越急迫,具有超出规格的能标。那些埋头赶路的家伙们也触摸到了某种不妥吧。难道是新的灾难将临?
突然,我的眼前咕嘟闪出一道白光,这必然是一束分岔的引力光,像个绳套一样不由分说地抛到了这个宇宙中来,当头罩住了我。
我预感到了一种湮灭的恐惧,不禁大小便失禁,对另一个宇宙,疑虑丛生。
但我从这个已经灭亡却没有真正死去的、陌生的故土一般的宇宙中积累起来的情感,也正在飞快地丧失、流逝、萎缩、荒芜……请原谅,我对自己无能为力。我不得不跟着集体走,返归那个连物理定律也不一样的世界中去,继续作无法回头的旅行。
于是,我哀怨地最后看了一眼那从时间或意识的深渊中浮出来的鬼船。它像是我的半个影子,正缓慢地回转着破败的身子,病重的老年人一样,吃力地企图去够某样东西,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哪里还够得着呢?但它还要挣扎着去哪里呢?去与什么样的心智约会呢?把什么样的故事又向谁讲述呢?灿烂的星潮早已没有了。黑黢黢的时空破烂不堪地披挂在它的身上,像一件永脱不掉的囚衣。这是我彻底离开这个宇宙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幅画面。
此刻,我心中升起了一股只有人类才具有的庄严。同时,我亦觉出一种深深的缺失。这也正是我那伟大的文明所体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