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姆拉琴科·李特维奇,朋友们叫他李维,站在街角。他靠在路灯杆上,点燃一根烟,路灯杆上的灭纟因指示器立刻大声惊叫起来,歇斯底里地提醒他,这是位于禁纟因区范围。
李维低声诅咒,把烟扔在地下,愤愤地踩灭它。他在焦急不安地等待着一个信号,这台该死的灭烟指示器让他紧绷的神经差点绷断。好在这个时候,信号出现了。
街的对面,那面将近70公尺高的水泥墙上,出现了一个闪光信号,一闪即逝。李维条件反射地从怀里掏出手机——信号为零,高强度反信号装置仍然在起作用。现在,需要再多一点点耐……他的手有些哆嗦……信号光又闪了一次。
李维将大衣领子竖起,头深埋在里面,两手揣在兜里,快步穿过街道。街道周围都是监控摄像头,他的这副形象可以让他被识别出来的时间尽可能地向后拖延。高墙底下有一座老式电话亭,前天他来踩过点,线路是通的。
按照计划,他必须在看到信号后几分钟内打通那该死的电话。凯文·波特和琼·海利文两个人在那封闭闷热的通风管道里可待不了多久。
他跑到电话亭里,关上门,狭小的空间顿时挤得他气都喘不过来。他解开风衣的前领,大口喘息。他必须镇定下来。和对手打电话时必须从容不迫。他妈的。他想,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在“案发现场”?难道他就不能从容地在一家咖啡厅的角落里,来打这通该死的电话?
琼·海利文从来就不相信他。凯文也不太相信他。他们常常说他很笨拙,需要在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内他们才安心,即使现在他们两个困在散热管通风道里出不来,只要他们觉得他在几十米范围内,也算勉强能接受。
好吧,好吧,该死的。李维紧咬下唇,让自己砰砰乱跳的心静止下来……好吧,完全静止他做不到,那样他就需要一辆急救车了。他从电话机上摘下话筒,放在耳边,哆嗦着按下电话号码……
他在电话亭里呆着,一动不动。
他走出电话争,一只手抽着他在地下检起一块砖头,开始疯狂地砸电话争。
警报响了,警察可能会在几分钟内赶到。他在街上又跳又喊,后来,他跑到高墙下,拼命地叫喊凯——”在这里,不能用真名——“嘿!头儿!头儿!电话……我不知道!电话是坏的……我想……我不知道!嘿!头儿!”
警铃声已经隐约可闻。李维尝试着用砖头向墙上报警。但是他最多只能扔到这面墙的二十分之一那么高,情景十分荒诞,到了搞笑的程度。李维终于掉过头,撒腿狂奔,街上一共有十六架摄像头拍下了他那张皇的脸。
他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旁边一条肮脏的小巷中。这条小巷的尽头连接着另外十条更加黑暗的小巷,然后是另外一百条。无数的小巷、破屋和色情行业广告牌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延伸,直到平原的尽头,尽管灯火无数,却女口一片荧荧鬼火,在夜空下显得暗淡。
这是一个贫民窟。
与此同时,在那面70米筒墙的另一面,则是一副回然的画面。
这是一座光的高原,这座高原由蔓延数十公里的数不清的铁塔、管线和变压矩阵塔组成,其最高潮是三座宽达数里、高达数百米的高塔,从上到下被无数的灯光H则辱通明。高塔上除了“ENCC”几个大得像足球场的巨型文字外,再没有任何色彩和图案。这是三座很无趣的塔,除非你知道,这是位于纽芬兰的第三热核聚变工厂的冷去卩塔。
数十架直升机在塔外转来转去,像大树下忙碌的蜂群。没有人发现凯文·波特或者是琼·海利文渺小的身影。他们也不知道,他们那愚蠢的同伴已经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开,去了最近一“家脱衣舞酒口巴。
他要等到第六杯下肚,才会想起他的使命,那已经是三十多分钟以后的事了。糟糕的是,凯文他们时间紧迫,连叫酒保拿单子来的时间都没有。
一分二十秒后,一个落魄游民从热核聚变工厂旁的小巷里跑开的录像,被传到位于巨塔之下的热能工业管理局的办公室里。当班主任克留申科看一眼悬挂在监控大厅中央的那座四面机械钟,时针指向二十二时四十五分,现在已经进入晚班时间。围坐在大厅四周的四十六名管理人员正在交接白天的工作,预算今晚到明晨的输出当量。一般来说,平均每一个晚上,第三热核聚变工厂将向整个美洲大陆提供六千万千瓦时的电力。当然了,如果北美大陆正在狂欢,那么第三热核聚变工厂可以毫不吃力地向它提供四万五千万千瓦时天的能量,这相当于二十年前北美半年的用电量总和。这完全取决于克留申科主任和他的小组——以及经由他们控制的那三头托卡马克怪兽——的意愿。
今天和任何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夜班没有任何不同,除了那个长相奇特的小个子男人。克留申科反复看着他滑稽地向70米高的围墙上扔砖头的录像,按下扩音键,叫来当班的。
“鲍尔,你看过录像了吗?”
“看过了,主任。”声音瓮瓮的。
“你怎么看?这个小东西会危害到安全运行吗,我是说,嗯……”
“您在开玩笑,主任。”保安科长说。
“毕竟,他扔了一块砖头。”
“扔向可以防核弹攻击的墙?”
一阵沉默。
克留申科又观看了一遍录像。
“鲍尔,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你没发现,他好像在冲着墙头说什么……我认为”
“一个前能源时代的怀旧者。我们这里常有的事。”保安科长坚定地说,“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主任先生。”
克留申科还想说些什么,但是一个就近响起的警报声打断了他。一名管理员抬起头来,大声说:“MC33冷水处理装置出现轻微故障。故障编号,700314456。”
一个不大不小的故障,没有危险,但当值主任不去亲自处理是不行的。克留申科低声咒骂了一句,从桌上抓起工作电脑,向大厅一侧那六架并排的高速电梯走去。
四十秒之后,他已经下到海拔负一百七十米的地下。踏出狭小的电梯间,在他面前是十六万平方米的巨大厂房,就算是这样,这里仍然只是发电厂的小小一角。翻滚巨大能量、日夜燃烧不停的那三头巨兽,还在这个厂房之下七十四米的深处,在两百五十万吨水的包围之下,沉默地咆哮着。
值班主任叫来最近的管理员。这个小矮子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嘿,”克留申科说,“给我看看那些不听话的水。”
“什么,主任先生?”
“那些水,真见鬼。你们不是报告说有冷却装置出现故障了?”
“开什么玩笑,主任先生,这里一切正常。”矮个子嚷起来,“再说了,我们这里谁也没有报过什么故障。”
“真是活见鬼,”克留申科说。他接通了上面的频道,“控制室,我是克留申科。确认一下MC33冷水处理装置的问题——”
“故障中,主任先生,”管理员说,“故障率已经上升到17.6%,主任先生。”
“真他妈的活见鬼,”克留申科横了一眼那个小矮子,“故障率已经上升到17.6%!值班长呢?”
厂房中亮起绿色信号,表明出现了小故障。几名工作人员乘坐小型车快速地从各个角落向他们靠拢。冷却水装置系统在厂房以下十六米,由数千根一米直径的导热管组成的,那景象比世界上最可怕的迷宫还要恐怖。好在,他们暂时只需要聚集在厂房中央的投影室里,将那张密女口蛛网的管线图投影出来。
MC33,一个Q型的散热单元,很快被从蛛网中排查出来。它的三维投影呈现一种不祥的暗红色。
“奇怪,”一名工作人员说,“十五分钟前才检查过。这鬼玩意儿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变成这样了?”
“硫化外壁快要熔解了。”克留申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接通电话,“控制室,我是克留申科,我们现在有状况7001。准备关闭6至17号,77号至111号冷却阀。”
“控制室明白。输出功率将下降至220000。”
克留申科扫一眼在场的人。“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去解决这该死的问题。”
“主任,根据这种情况,我们需要向177个外泄闸门排放硫化烟……”一名工作人员犹豫地说,“我们这个月的排放指标已经……”
克留申科长长地叹息一声。排放指标……有的时候他真想骂骂娘。他们在这寒冷的大地深处,夜以继日的工作,向北美输出电力,供他们照明、运转机器、开他们的电动车、让他们享不尽的玩乐,北美人去卩来管他妈的什么排放指标……他的脑海中忽然闪现出刚刚那个环保主义者的样子。去死卩巴,你们这帮白痴。
“好吧,用临时闸门排放。就用L77到L110号闸门。”
“那会把硫化气排放到市镇里……”
克留申科用眼光将他的下半句话熔化在淋巴结上。几个工作人员连滚带爬地跑了。
一分十六秒之后,热核聚变工厂数百公里长的外墙上,一些不为人注意、甚至不在公开设计图纸上的小排风口打开了。它们偷偷地向外排放了一些……嗯……不那么引人注意的烟,当然了,用克留申科的话来说,这些烟在空中艮快就会分解,除非你是在密闭的室内,否则你连咳嗽都不会咳嗽一声。
在这一长排口子中,有一个口子稍微有些特另……从那空洞中似乎传出一些叫喊,和一些无助的挣扎,烟尘也变得断断续续。过了一会儿,烟尘从墙上瀑布般地泻下,散入墙下的街市中,引发几声狗叫之后,消失了,天上地下谁也没有注意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二十三时十四分,克留申科的电话再次响起来。
“主任先生……”电话那头的人有些拿不定主意地说。
“什么?”
“您最好来看一下……我是说……我们有十六根散热管出现了故障……”
克留申科下意识地抬头看看主投影墙。几乎是几秒钟的时间,墙上出现了一长排红色报警信号。几名工作人员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该死的!看着我干嘛!发出黄色警报,给我盯着屏幕!”
他气急败坏地下到厂房中。投影大厅里,悬在空中的管线图上已经有许多变成暗红色的小点。就在克留申科迈出电梯的那一瞬间,又有几根管子变得不那么好看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散热不良扩散了,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
“那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下去看看!”
沉降梯已经十六年没有被打开过了。侍服电机发出可怕的呻吟声,终于将沉降梯从地板地下拉了出来。克留申科带头跳上沉降梯。几秒钟后,他们下降了大约十六米,进入到一片深蓝色的世界。
这是被两百五十万吨二级冷却液灌注的地下海洋,用以冷却那三颗人造太阳。当然了,在大部分时间内,那三颗人造太阳是通过管道内的一级冷却液进行冷却的,同时将它们骇人的能量释放出来,供给数以亿计的人们使用。
被二级冷却液浸泡着的数千根管子,如同悬浮在泰坦腹中的肠子一般,布满了整个视野。冷却液中没有气泡,也没有翻涌的迹象。从这个方位看过去,除了蓝灰二色,什么也看不见。往底下看,隐约能看到很深的深处,有三团隐隐的蓝色幽光。
这简直是一副静止的热核聚变装置正常运转的图像。克留申科回头看看,所有的人都在大惑不解地耸肩。
“派出工作潜艇,”克留申科说,“你,你,还有你,你们去看看。”
几个工作人员哆嗦着爬上工作潜艇,关上舱门,小潜艇突突突地开进了水中。为了在平行距离只有三米多一点儿的管线之间查找故障,小潜艇被设计成棺材的样式,三名工作人员面如死灰地并排躺在里面,随着潜艇漂到管线后面去了。小潜艇的灯光在幽蓝色的水中闪烁着。
克留申科的电话再次响起来。
“喂?”他小心地问,“警报解除了?”
“主任……恐怕我们不得不提升警报。”
“什么?!”
“在过去三分钟里,3号反应堆的冷却管散热指数下降了89%……”
“……反应堆温度呢?”克留申科顿时觉得有人在他肚子里捏了一把,把肠子全捏成了一。
“反应堆温度一切正常。”电话那头的人慌乱地说,“这正是我们担心的地方!管理系统已经自动修正了温度,判断反应堆的温度应该已经超过3500°C,但现在……”
“3500C!再升高500C,我们就全变成火山灰了!”
“……是的,主任……”
“可我现在就在冷却液里,我什么也没看到!”克留申科把手放在钢化玻璃上,玻璃冷得像冰,“这里面冷得足够冷冻他妈的一百头鲸鱼!”
“是冷去卩管内液的问题,主任先生……”电话那一头的人小心地说,“现在的状况是7001,不是2889反应堆过热故障。”
“我知道那是什么鬼玩意儿!”克留申科整张脸都贴在了玻璃幕墙上。眼前一片蓝灰色,除此之外,连一颗气泡都没有,“根据程序,一级冷却管内液会在异常升温40%之后就直接排放到外冷却液中!可我什么也没看见!”
“嗯……我想……这大概就是问题所在……主任,鉴于已经又过去了36秒,我们是否可以将安全警报再提升一个级另?”
“红色?”
“橙色……”
“你是说,关闭一台热核反应堆,让他妈的半个北美统统见鬼去?”
“如果不尽快关闭的话,根据程序,以及主控电脑的自我保护机带……”那人斟词酌句地道,“我们可能很快将不得不关闭两台。”
“关闭一台。”
“是,主任。现在关闭第3号反应堆。”
不知是不是在水下小屋里待得太久的缘故,克留申科觉得自己双手冰凉。按照程序,他现在应该立刻上到控制室里去,但他竟然挪动不了脚步。就在这个时候,水底深处的三团幽蓝色的光晕,忽然同时变得昏暗起来。克留申科额头顶在玻璃上,眼睁睁地看着水底一大团气泡升起来,当气泡升到接近沉降梯观察窗时,其中一团幽光消失了。它的消失代表了一个令人伤感的现实:现在整个北美地区的发电量已经短缺了三分之一,即使另外两台反应堆加足马力,也只能填补不到三分之一的损失量。公众的用电将在短时间内受到限带,至少有超过一半的加电站今晚不能为车主们提供服务了。
是时候返回控制室了。这场可怕的突变必须立刻终止。在整个美洲地区,只有这三台聚变反应堆在运转,如果情况恶化到不得不关闭第二台,那可就是真正的大事故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二十三点三十四分到了。克留申科头上汗津津的,觉得仿佛过了二十年。
散热管的故障已经飞速地扩散开来。在地板之下的七千九百五十节管道中,已经有超过一半的管道发出了警报。投影在大厅上的管道线路图一半已经飘红。危机正在同时逼近还在运转的1号和2号反应堆。
克留申科是第一批获得热核反应堆工程学博士学位的人之一,在他所学过和所遇到过的关于热核反应堆的全部情况中,都不曾遇到过如此的情况。根据设计原理,水冷式热核反应堆的每一堆都拥有独立的散热能量传输系统,传递到不同的发电装置中。甚至每一根散热管都是独立的,并且拥有独立的控制系统。将反应堆和散热管完全浸没的二级冷却液能够完全隔绝散热管之间的物理联系,以避免任何故障扩散开来。散热管故障扩散?不,这是不可能的。其不可能达到了这样一种程度:从来没有一本教科书或者反应堆的使用说明书上提到过这种情况。
此时此刻,他的反应堆正像点燃了的炉子一样,越来越热。热积聚在散热管里,散发不出来,这就变成了致命的故障,如果硫化铝合金管熔解,反应堆的巨大能量就无法传输出来,反应堆就会过热,然后就会——
克留申科像条上岸的狗,从头到哆嗦了一下。
“第2反应堆散热管故障已达44.7%!”
“降低反应堆功率,下降70%!”克留申科喊道。几秒钟,大半个北美地区的城市夜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