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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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桂花情疏迹远只留香(2)

“林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令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杆坐着,拿着钓竿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掷向水面,引的游鱼浮上来唼喋。湘云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试想如果不是螃蟹和桂花,可能就引不出那么多的诗来。

桂花树下闻笛,贾母的一番品笛妙论实在精当,但也确实凄清了些。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贾母因见月至天中,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因命又将十番上女子传来。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

“这里贾母仍带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然相赏。听约两盏茶时,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于是遂又斟上暖酒来。贾母笑道:‘果然可听么?’众人笑道:‘实在可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些心胸。’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说着,便将自己吃的一个内造瓜仁油松穰月饼,又命斟一大杯酒,送给谱笛之人,慢慢的吃了再细细的吹一套来。”

“鸳鸯拿了软巾兜与大斗篷来,说:‘夜深了,恐露水下来,风吹了头,须要添了这个。坐坐也该歇了。’贾母道:‘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因命再斟酒来。一面戴上兜巾,披了斗篷,大家陪着又饮,说些笑话。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彼此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转身陪笑,发语解释。又命暖酒,且住了笛。”

花月虽好,但却也掩盖不了贾母的伤感悲凉,那浓浓的花香化不开人生的一段深感悟,毕竟桂花开了,秋风凉了,而人到了晚年也不再觉得桂花的热烈,反倒有些凄凉感伤。

岂止是年老的贾母,那有了心事的宝玉可也不是一样愁绪满怀?第七十七回,宝玉晚上五更梦见晴雯去了,“及至天亮时,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头立等叫开前角门传王夫人的话:‘即时叫起宝玉,快洗脸,换了衣裳快来,因今儿有人请老爷寻秋赏桂花,老爷因喜欢他前儿作得诗好,故此要带了他们去。’这都是太太的话,一句别错了。你们快飞跑告诉他去,立刻叫他快来,老爷在上屋里还等他吃面茶呢。”赏了桂花回来,宝玉晚上居然做出了一篇缠绵悱恻的至情悲词《芙蓉女儿诔》。

黛玉自称草木之人,桂花开时,秋意不尽,敏感到霜刀风剑的黛玉一样会生出悲来。第八十七回“感深秋抚琴悲往事”:“正说着,忽听得唿喇喇一片风声,吹了好些落叶,打在窗纸上。停了一回儿,又透过一阵清香来。众人闻着,都说道:‘这是何处来的香风?这像什么香?’黛玉道:‘好象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终不脱南边人的话,这大九月里的,那里还有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是啊,不然怎么不竟说是桂花香只说似乎像呢。’湘云道:‘三姐姐,你也别说。你可记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边,正是晚桂开的时候了。你只没有见过罢了,等你明日到南边去的时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探春笑道:‘我有什么事到南边去?况且这个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你们说嘴。’李纹、李绮只抿着嘴儿笑。黛玉道:‘妹妹,这可说不齐。俗语说,“人是地行仙”,今日在这里,明日就不知在那里。譬如我,原是南边人,怎么到了这里呢?’湘云拍着手笑道:‘今儿三姐姐可叫林姐姐问住了。不但林姐姐是南边人到这里,就是我们这几个人就不同。也有本来是北边的;也有根子是南边,生长在北边的;也有生长在南边,到这北边的,今儿大家都凑在一处。可见人总有一个定数,大凡地和人总是各自有缘分的。’。众人听了都点头,探春也只是笑。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儿,大家散出。”

林黛玉触物伤情,感怀旧事,“因史湘云说起南边的话,便想着‘父母若在,南边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桥,六朝遗迹。不少下人伏侍,诸事可以任意,言语亦可不避。香车画舫,红杏青帘,惟我独尊。今日寄人篱下,纵有许多照应,自己无处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么罪孽,今生这样孤凄。真是李后主说的‘此间日中只以眼泪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觉神往那里去了。”

人之情,关桂花何事?作者巧借桂花开落写尽了人世变迁,世事随着时光改易,敏感的人心情何以堪。就像李清照的《鹧鸪天·桂花》写的:“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留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放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桂花风韵独特,“暗淡轻黄”,颜色并不艳丽,与很多名花相比,外表逊色得多。何必要那浅浅的碧绿色和深深的红色,像桂花这样自然就是花中一流的好花了。桂花确实正好用来托物寄情。

但是,《红楼梦》里的另一支桂花确实有些玷辱了“桂花”这一个美好的名字。第七十九回,宝玉刚刚吟过“紫菱洲歌”,遇上香菱谈论薛蟠娶亲的事情,“宝玉忙笑问道:‘如何又称为桂花夏家?’香菱道:‘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贵。其馀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贡奉,因此才有这个浑号。如今太爷也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也并没有哥儿弟兄,可惜他竟一门尽绝了。’宝玉忙道:‘咱们也别管他绝后不绝后,只是这姑娘可好?你们大爷怎么就中意了?’香菱笑道:‘一则是天缘,二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又是通家来往,从小儿都一处厮混过。叙起亲是姑舅兄妹,又没嫌疑。虽离开了这几年,前儿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的这样,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又令他兄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一心看准了。连当铺里老朝奉伙计们一群人蹧扰了人家三四日,他们还留多住几日,好容易苦辞才放回家。你哥哥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奶奶去求亲。我们奶奶原也是见过这姑娘的,且又门当户对,也就依了。和这里姨太太凤姑娘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忙乱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了一个做诗的人了。’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担心虑后呢。’”

香菱的一腔痴愿,都化作了缥缈的云烟。事实呢,没有像香菱期盼的那样添一个做诗的人,果如宝玉其言,来的这个姑娘并不是个善角,“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在家中时常就和丫鬟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的。今儿出了阁,自认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做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这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烂熟,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唤做金桂。他在家时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心误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须得另换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广寒嫦娥之说,便将桂花改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此。薛蟠本是个怜新弃旧的人,且是有酒胆无饭力的,如今得了这样一个妻子,正在新鲜兴头上,凡事未免尽让他些。那夏金桂见了这般形景,便也试着一步紧似一步。一月之中,二人气概还都相平;至两月之后,便觉薛蟠的气概渐次低矮了下去。”

“那金桂见丈夫旗纛渐倒,婆婆良善,也就渐渐的持戈试马起来。先时不过挟制薛蟠,后来倚娇作媚,将及薛姨妈,又将至薛宝钗。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寻隙,又无隙可乘,只得曲意俯就。一日金桂无事,因和香菱闲谈,问香菱家乡父母。香菱皆答忘记,金桂便不悦,说有意欺瞒了他。回问他‘香菱’二字是谁起的名字?香菱便答道:‘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说姑娘通,只这一个名字就不通。’”最后,夏金桂将香菱的名字改作了秋菱。

真正枉费了一个金桂的名字,香菱这一朵菱花终于敌不过那所谓的金桂,最终被折磨至死。看来一个与美好的物事同着的一个美好的名字,其背后也可以那样的不堪。只是这些,并不关桂花本身什么事情。

2011年7月28日写于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