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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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芙蓉莫怨东风当自嗟

芙蓉最早原是荷花的别称。《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王逸注:“芙蓉,莲华也。”现在多称木芙蓉为芙蓉。白居易《长恨歌》中有“芙蓉如面柳如眉”,所以木芙蓉也代指美女。元稹《刘阮妻》:“芙蓉脂肉绿云鬓,罨画楼台青黛山。”

木芙蓉,锦葵科,落叶大灌木。原产于我国黄河流域及华东、华南各地,有三千多年的栽培历史,四川、云南、湖南、广东等地均有分布。芙蓉花或白,或粉,或赤,皎若芙蓉出水,艳似菡萏展瓣,因其生于陆地,为木本植物,故又名“木芙蓉”。

木芙蓉八九月开花,花冠白色或淡红色,与荷花平分秋色。木芙蓉花能够一日三变颜色,故又名“三变花”。其花晚秋始开,霜侵露凌却丰姿艳丽,占尽深秋风情,因而又名“拒霜花”。《长物志》:“芙蓉宜植池岸,临水为佳。若他处植之,绝无丰致。”吕初泰变评曰:“芙蓉襟闲,宜寒江,宜秋沼,宜微霖,宜芦花映白,宜枫叶摇丹。”芙蓉临水,波光花影,相映成趣,若芦枫为伴,则更相得益彰。《广群芳谱》中称此花“清姿雅质,独殿众芳。秋江寂寞,不怨东风,可称俟命之君子矣。”

历史上,蜀后主孟昶在成都城墙上遍种芙蓉,所以成都有“芙蓉城”之称,简称“蓉城”或“蓉”。传说薛涛笺就是用木芙蓉皮做成的,明朝宋应星《天工开物》:“四川薛涛笺,亦芙蓉皮为料煮糜,入芙蓉花末汁。或当时薛涛所制,遂留名至今。其美在色,不在质料也。”这种纸,适合画写意画,不适宜于工笔,一般都是裁成小幅,用作诗笺。自唐代始,湖南湘江一带亦种植木芙蓉,繁花似锦,光辉灿烂,唐末诗人谭用之诗赞曰:“秋风万里芙蓉国。”从此,湖南省雅称“芙蓉国”。

在《红楼梦》中所写的“芙蓉”均是指木芙蓉。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写众人“占花名”行酒令。轮到黛玉的时候,“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于是饮了酒,便掷了个二十点,该着袭人。”在该回,大观园里的女孩子都抽到了象征自己命运的花朵,而黛玉抽到的是芙蓉,可见曹雪芹是把黛玉比为芙蓉的。

黛玉抽到的签上有一句古诗“莫怨东风当自嗟”,类似的写芙蓉的诗词很多,比如宋朝范成大的《菩萨蛮·木芙蓉》就有“冰明玉润天然色,凄凉拼作西风客。不肯嫁东风,殷勤霜露中”,吟咏木芙蓉丽质天成,如冰一样明净无瑕,似玉一般润泽生辉,但这天意宠幸的花朵却有自己执着的意愿,她不愿与春花争艳,与夏花比美,而要“拼”到秋天不顾一切地开放。所以唐人咏芙蓉:“水面芙蓉秋已衰,繁条倒是花开时。平明露滴蜚红脸,似有朝开暮落悲。”

《红楼梦》中关于芙蓉的描写,最著名的自然是《芙蓉女儿诔》。《红楼梦》第七十八回“痴公子杜撰芙蓉诔”,晴雯死后,宝玉听小丫头说晴雯“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忙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个神,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是作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的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出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我也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天机不可泄漏。你既然这样虔诚,我只告诉你,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漏了天机,五雷就来轰顶的。’他就告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这芙蓉花的。’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乃指芙蓉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虽然超出苦海,从此不能相见,也免不得伤感思念。’”

晴雯做了芙蓉之神,宝玉想起“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又被贾政“老学士闲征姽嫿词”之后,到了晚间众人安歇,“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然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想起死后并未到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比俗人去灵前祭吊又更觉别致。”于是“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縠一幅撰写成前序后歌的《芙蓉女儿诔》。“又备了四样晴雯所喜之物,于是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

花神,在我国古代笔记小说和诗词曲赋中屡见不鲜。宋代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八“石曼卿、丁度为芙蓉城主”记载:“王子高遇仙人周瑶英,与之游芙蓉城,世有其传。余案,欧阳文忠公诗话记石曼卿死后,人有恍惚见之者,云:‘我今为仙,主芙蓉城’,骑一青骡,去如飞。又案,太常博士张师正所纂《括异志》,记庆历中有朝士,将晓赴朝,见美女三十余人,靓装丽服,两两并行。丁度观文案辔其后。朝士问后行者:‘观文将宅眷何往?’曰:‘非也,诸女御迎芙蓉城主’。俄闻丁死。故东坡诗云:‘芙蓉城中花冥冥,谁其主者石与丁’。韩子苍言:‘王荆公尝和东坡此诗,而集不载,止记其两句云:神仙出没藏杳冥,帝遣万鬼驱六丁’。”关于芙蓉神的描写,曹雪芹可能是受到古代类似“芙蓉城主”之类的笔记启发而成的。

关于《芙蓉女儿诔》的写作旨意,《红楼梦》有一大段述说:宝玉“想了一想:‘如今若学那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况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蘋蘩蕴藻之贱,可以馐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全在心之诚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则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无奈今之人全惑于功名二字,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怎得有好诗好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纂著,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诞,竟杜撰成一篇长文。”

《芙蓉女儿诔》把芙蓉与芙蓉女儿合而为一,“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可见芙蓉在作者心中是不同凡俗的奇葩。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在书中,宝玉之所以和晴雯相处和睦,其关键在于晴雯身上有着很多与黛玉相似的地方。“芙蓉女儿”表面是指晴雯,实际上用芙蓉花喻黛玉是再恰当不过的。当宝玉“读毕,遂焚帛奠茗,犹依依不舍。小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免一惊。那小鬟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结果花影中走出来的却是满面含笑的黛玉。黛玉称赞《芙蓉女儿诔》:“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

就像黛玉说的,“我的窗即可为你的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异姓陌路,尚然是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黛玉与宝玉斟酌将“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改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时,“黛玉听了,忡然变色”,这正暗示了晴雯实则是黛玉的影子。

是否可以说,宝玉诔晴雯实质上是在诔黛玉呢?等到黛玉绝命,丢了玉的痴痴傻傻的宝玉已经再也写不出什么诔文了。这可是诔黛玉的提前预演?

活着时,你既与兰蕙为伴;死了后,就请你当芙蓉主人。只是那痛彻骨髓的痛啊:“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手指玉环,冰冷彻骨,如今谁能为你执手而温?

2011年3月8日写于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