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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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柳絮韶华休笑本无根

柳树,乔木,高可达十八米,树冠开展疏散。树皮灰黑色,不规则开裂;枝细,下垂,无毛。芽线形,先端急尖。叶狭披针形,长九至十六厘米,宽一厘米左右,先端长渐尖,基部楔形,边缘具锯齿;叶柄长五至十厘米,有短柔毛;托叶仅生在萌发枝上。

柳絮,其实不是花,而是柳树的种子,有白色绒毛,随风飞散如飘絮,因以为称。东晋谢道韫早就以柳絮喻雪花,赢得了“咏絮才”的美名。唐朝杜甫《绝句漫兴》之五把柳絮写得狂放不羁:“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二十多年前,我在一处边远的山野里教书,校园里有很多柳树,到了仲春或暮春,满校园都飘飞着柳絮,像是纷纷扬扬的雪花。我一直都错误地以为那是柳树开的花,当年青春勃发的我还把它诗意地描写为柳花。

“似花还似非花”,柳花就柳花吧,也不完全是我的杜撰,植物学里就专门讲过柳花。柳的花都是单性花,花没有花被,只有一个鳞片。柳的雄花有两枚雄蕊,两个蜜腺。柳的雌花有一枚雌蕊,一个蜜腺。柳的花虽然没有花被,色彩不鲜明,但具有蜜腺,是借着花蜜来引诱昆虫传布花粉的,所以它是“虫媒花”。而杨的花与柳的花很相似,结构也很简单,但是没有蜜腺,不能分泌花蜜引诱昆虫传播花粉,只能借风力传播花粉,所以它是“风媒花”。

《红楼梦》第二十六回里,黛玉“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原来这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

柳絮一样地有着花朵的力量,是柳絮成就了史湘云的诗才,柳絮词成了每个人未来的自况。史湘云见暮春柳絮飞舞,偶成小令。诗社就发起填词,每人各拈一小调,限时做好。宝玉没有写成,却兴起续完探春的半阕;宝钗嫌众人写的“过于丧败”,便翻案作得意之词。

《红楼梦》第七十回“史湘云偶填柳絮词”,“时值暮春之际,史湘云无聊,因见柳花飘舞,便偶成一小令,调寄《如梦令》,其词曰:‘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自己作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条纸儿写好,与宝钗看了,又来找黛玉。黛玉看毕,笑道:‘好,也新鲜有趣。我却不能。’湘云笑道:‘咱们这几社总没有填词。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词,改个样儿,岂不新鲜些。’黛玉听了,偶然兴动,便说:‘这话说的极是。我如今便请他们去。’说着,一面吩咐预备了几色果点之类,一面就打发人分头去请众人。这里他二人便拟了柳絮之题,又限出几个调来,写了绾在壁上。”

于是众人拈阄,以柳絮为题,以各色小调作成柳絮词。宝钗拈得《临江仙》,宝琴拈得《西江月》,探春拈得《南柯子》,黛玉拈得《唐多令》,宝玉拈得《蝶恋花》,紫鹃燃了一炷梦甜香,一场诗会,黛玉、宝钗、宝琴三人很快写完,探春却只写出了上阙,宝玉续上了下阕,共计作了四首词。

黛玉写诗作词总是离不开自己的身世际遇,笔下那些花花草草仿佛都是寄人篱下的自己,刚刚写过《桃花行》的黛玉写出来的词,“众人看了,俱点头感叹,说:‘太作悲了,好是固然好的。’”林黛玉的《唐多令》充满了“缠绵悲感”:“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毬。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拾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林黛玉从飘游无定的柳絮,联想到自己孤苦无依的身世,预感到薄命的结局,把一腔哀惋缠绵的思绪写到词中去。曾游百花洲的西施,曾居燕子楼的关盼盼,这些薄命的女子实际是有意自喻。柳絮任东风摆布,正是象征黛玉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叹今生谁拾谁收?”不但寄寓着对自己不幸身世的深切哀愁,而且也有着爱情理想行将破灭的预感。“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何况是敏感的黛玉?无父无母、寄居贾府的柔弱少女不正如那来去无依的柳絮?

宝琴的那首《西江月》,“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虽然众人笑说:“到底是他的声调壮。‘几处’‘谁家’两句最妙。”但宝钗还是觉得“终不免过于丧败。”最后该词被评落第,连她自己也认罚,但我们不难看出,“离人恨重”正预示着她未来的命运。风飘残絮、落红遍地,“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这是宝琴的惆怅,同时也是大观园繁花落尽的预兆。

薛宝钗的《临江仙》,很多人都认为是《红楼梦》里最著名的一首词。宝钗认为,“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众人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得好气力,自然是这首为尊。’”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是宝钗最受贬薛尊林的学者诟病的一句,大家都喜欢抓住这句话大做文章,作为宝钗醉心于功名富贵的证据。其实,宝钗在写这首词前就说过:“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很多论者不从宝钗的创作意图入手分析,只是意在贬抑宝钗,没有看到宝钗不落俗套的艺术主张。要说隐义,可能还是意在象征。

蕉下客探春本来也是很有诗才的,咏白海棠诗被评为胜过了黛玉,但这会填不出词来,仅仅写了《南柯子》上阙“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实质上曹雪芹还是在借花象征人的将来命运,探春后来远嫁不归已隐含于这四句之中。而宝玉自己交了白卷却来给探春续写词的下阕,再次暗示了探春后来的远嫁,“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书中紧接着的就是探春放走了风筝。

最后再说枕霞旧友史湘云被评为“情致妩媚”的《如梦令》柳絮词,“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春光尚在,柳花手自拈来,“岂是残吐”,拈柳絮寓意占得春光,春鸟产生妒忌,但是谁又留得住春光呢?词从占春转而为惜春、留春,最终还是无可奈何,这不正预示着史湘云后来的美满婚姻好景不长?

柳者,谐音“留”也,那如浮萍一样无根漂泊的柳絮,留不住春光,也留不住青春,大观园里那些美好的女孩儿的未来也只能像柳絮一样飘散,这不正好是悲剧的象征意味?

正是:韶华休笑本无根,草木只惹离散恨。

2011年3月11日写于澡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