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海上繁花:张爱玲与《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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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张爱玲与《海上花》(2)

至于男人——不多,我们都知道的,她的父亲,还有胡兰成,都形象鲜明。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怯怯的影,不声不响,一个小的男孩,他是被忽视的,他的一生都是被忽视的,他有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他是张爱玲的弟弟,相同的血缘,在相同的家庭中成长,他们曾一起经历一切:

……(父母)剧烈地吵着,我和弟弟在阳台上静静骑着三轮的小脚踏车,两人都不作声。晚春的阳台上,挂着绿竹帘子,满地密条的阳光。

张爱玲的母亲像拐卖人口一样把张爱玲弄出去上学,不仅使她有了实现“天才梦”的机会,也使她避离了那个有继母和鸦片的可怕的家境。但是,“她从来没有干涉我弟弟的教育,以为一个独子,总不会不给他受教育。不料只在家中延师教读。”

“连弄堂小学都苛捐杂税的,买手工纸那么贵。”父亲跟继母在烟铺上对卧着说。

在《茉莉香片》这篇小说里,张爱玲写了一个自旧家庭的缝隙中挣扎生长起来的,有些畸形的孩子。她一定想起了她弟弟吧。她毕竟是牵挂他的。

弟弟四书五经读到“书经”都背完了才进学校,中学没念完就去找事做了。

张爱玲不堪虐待,从家中出走——她有几次决定命运的出走。决定命运是需要智慧和勇气的,她做到了。

她去了母亲那里。有一天,弟弟也抱着一双报纸包的篮球鞋去了,却没有被收留。她的母亲只能负担得起一个人的教养费。

后来他哭了。张爱玲也哭了。

他还是回去了,带着那双报纸包着的篮球鞋。

每次读到这些话,我都痛不能忍,恨不能时光倒流回到从前,好让我去帮助那个无辜的少年——在那时,没有人朝他伸手。张爱玲也无能为力。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命运是无能为力的,即使他是她的弟弟。她所能顾的只有她自己,在乱世中一定要拔节而出,否则便是下沉。

也许因为女人的生命力总是旺盛些。张爱玲的书里,女人的生命力总是旺盛些。也许只是命。她果然拔节而出,而他却沉了下去。只有《对照记》中那张可爱的童年小照,大眼睛,长睫毛,不知世事,微微地笑。

我的心痛也会平息。当我合上这卷书的时候,穿过岁月照亮过往的光熄灭了,没有了张爱玲,也看不见他们——他们已经像影子一样消失了,一如过去的所有被忘记了名字的人们,一如他们从来不曾来到人间。

(本文写于1996年)

张爱玲的眼泪

才知道——或者说,才注意到——张爱玲也有过眼泪的。而且这眼泪是给一个已经变心的男人。以前我对此并不作多想。和许多喜爱她的现代女子一样,我多想的是她的传奇、她的高贵、她的洞察世故的冷目、出名要趁早……

张爱玲与胡兰成那一段姻缘,各人的看法大不相同。有人唱——像《滚滚红尘》里唱: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有人骂——李碧华写的:张这样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让胡这种坏分子有机会拿去往脸上扑粉?亦舒的文章则直接以“胡兰成的下作”为题,通篇痛骂,干脆利索,精彩淋漓——好像她从来没有在感情的问题上犯过迷糊。

然而,似这般纷纷扰扰的意见与评论,都与身在当中的那个女人既无关系,亦无裨益。即使她现在活着,也是一样。当心受制于情,一个聪明的理智的甚至世故的人也无力自拔,哪怕明知是错了,但是——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爱没有结果未必就是错。甚至“所爱非人”也未必就是错。

对于某一种人来说,爱是自己的事。爱是一个人的事。她只是要对这爱尽心力而已。

所以才有当年张爱玲明知胡兰成与其他女人有染仍辗转寻他的事。这是一次伤心之旅。分别时,胡送她,天下着雨,“……uc2是船将离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在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

此后张爱玲还给他寄钱,因为他在难中。寄钱的这个细节令我不能不想,这一场感情是如何地出乎她本来对感情的计划与希望。花男人的钱,穿男人的衣——她说过,这是女人世袭的权利;她确曾穿过用胡兰成的钱置的新衣,像一般的女人似的满心欢喜,那时的她总没有想到这会让她加倍地偿还,而且还不止还钱这么简单。也许这就是命,注定了的薄福之命,不论她“文章写得再好,心地再宽清磊落”,作为一个女人,在家的时候不能得到父母的庇护疼爱,出嫁后不能得到丈夫的珍重,如何都不算得有福。

难怪她不甘。难怪她强求。这洒脱的女子再也不能洒脱:

“你与我结婚时,婚贴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

“……你到底是不肯。”

“我将只是萎谢了。”

她跟他撒娇,向他示弱。这一切没有结果,她仍是一年多的时间之后才作出最后的诀别:“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唯彼时以小吉(劫)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说这话多少也是为了争回一点面子吧!但这也的确是实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就在这最后一封信后她还寄了时币30万元给他,这是她写通俗剧本的稿费(其中一个剧本叫《太太万岁》,讲的是凡俗女人的烦扰与快乐,也许她曾经不屑一顾的,现在都已与她无缘)。人在爱中往往会显示出其最好的品质,比如忍耐、无私,“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样的心之光辉。哪怕这一切换来的结果是失望、是伤心、是眼泪……但是,一个人这样地对待自己的感情,如何都不能算是可耻的事。

只要最终不为这样的感情所毁。她没有为之所毁。她很好地保持了一贯的得体的姿势,她默默承受一切——“我将只是萎谢了。”但即使萎谢,也是从容——“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本文写于2000年)

原来,他并没有爱过她

张爱玲与胡兰成那一段情,我只听人引用评说,半知不知的,居然跟着起哄,还写到文章里去。近日才完整地看到胡兰成亲笔所着《今生今世》其中“我与爱玲不得不说的故事”——世人知情,多是由此——很是让我吃了一惊。可以想见他是辜负了她的,想见这男人对女人的爱有限亦不会长久,即便她是张爱玲;却不能想见,原来他并没有爱过她的——没有。

判断一个人爱不爱,说难也难,弄不好想上十天数月甚至一辈子都不明白;说容易也容易——胡兰成这样写张爱玲,第一次见她,样子别别扭扭,像个女学生,可又不像,“连追求她的人好像亦没有过,若有,大约她亦不喜”——身为男人的他看她,和现在网上某些男人评看张爱玲的照片——“这么难看,还作倾国倾城状”有什么不同吗?

其实这也不难想像的,虽然世上男人不只胡一个,却不等于当时她还有多少选择——可能并没有其他人追她,对于男人,女人不漂亮就是不漂亮,又不贤良,自己在外面卖文挣饭吃,在当时,“身家清白”

都算不上——并没有人追她,追她的也可能都是些倒三不着两的,可是,这话竟是由他说出来的!

爱不爱,这一句就够了:她不是高高的在他心尖上的那一个。

追她的人并没有,所以他敢追,有家有室年纪一大把也不觉得是障碍,不觉得配不上,第一次见面就敢评价她的身材,“从此我每隔一天必去看她。才去看了她三四回,张爱玲忽然很烦恼,而且凄凉。

女子一爱了人,是会有这种委屈的。她送来一张字条,叫我不要再去看她,但我不觉得世上会有什么事冲犯,当日仍又去看她。”——真够“大无畏”的!

再看张爱玲,看她的文字,自我保护的本事一定是好的,然而这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本领,聪明透彻都是纸上的,毕竟她才20出头,而这个男人已在这江湖上混了多少年了?当时他家里的老婆,就已经是第三任了。

一点儿也不奇怪,他那么快背弃她;时间和世事的沉积所谓“山河岁月”也没有让这个男人的心变得深沉和厚道一点。

在这本几十年之后的回忆录当中,花团锦簇透着轻佻,很显然,他首先是要写——他首先是个需要着书立说扬名传世的文人,然后才是动情——这个男人,这个文人,他全部的情也就是那一点了,还首先是自我陶醉之情,是给他自己的,又还有多少给张爱玲的呢?

(本文写于2003年)

女人的软肋

傅雷也曾评论过张爱玲。严肃,认真,头头是道,惹得张爱玲老大不高兴,写了个“自己的文章”回应。胡兰成撰文把张爱玲捧到天上——虽然后来把她打进地狱的也是他——于是得到才女的芳心。张爱玲虽非一般有点聪明便一味自喜自傲的女子,但说到底还是个女子,爱听“好话”;寻常“好话”未必入耳,独胡兰成会说到“点子”上。真正有才华的人,对自己也是严格的,可以说,最严格莫过于自己,要悟我自己不会悟吗?!果然张爱玲自己后来也悟了,提出比傅雷更严格的批评——“我又不同你辩论,要你驳我干什么?”这是张爱玲的好友苏青说过的话——大约是辩不过人家,“恼羞成怒”,急不择言,真真可笑可爱——张爱玲称苏青是唯一可归为同类的女作家,说明她自己也是感性的生物,胡兰成算是看准了——有些男人擅于此道,就像有些君子永远摸不着门道!

赞美,甜言蜜语,是女人的第一大软肋。这是女人的“蠢”。语言是什么东西,都是虚的啊!却也说明女人是讲求精神的——有什么比语言更靠近心与灵魂?这就像那个着名的实验:把青蛙扔进油锅里,她能在即将落入的一刻拼命迅速跳开;把青蛙扔进水锅里,底下慢慢添柴加热,青蛙丝毫不觉得危险,仍是舒舒服服地游啊游,游啊游,游得浑身绵软,等要离开时却再也不能跳出来了。

女人喜欢甜言蜜语,甚至对于她们来说,爱情就是甜言蜜语,而这甜言蜜语也不一定就是那么肤浅露骨肉麻的——它有各种各样的款式,就看男人说得是不是对口味。但其实不管对不对口味,对男人而言这些话语可能都没什么特别,只是轻率的习惯、一时的冲动、即兴的发挥,甚至是蓄意的谎言。《源氏物语》里那位风流源公子,原是去找空婵求欢,无意中摸到另一个美女身边,就是她吧!于是说:

“我这些天往府上跑,就是因为心中仰慕你,想找机会和你在一起。”

这源公子当时还只是个青年公子,并非老手、恶徒——莫不成男人遇到女人会自动变成撒谎精?!这一段看得我着实心惊!

除了美言,女人还搁不住男人对她殷切追求、关心体贴。女人以为这就是“实在”。胡兰成一见面就问张爱玲的稿费收入情况,自称“好的人,只会关心人的生活”。不要说张爱玲是自小缺少温情呵护的女孩子,一般女人也总觉得自己没被呵护够吧……真是,为什么一定要人家呵护呢?没有了弱点,又叫什么女人?这真矛盾。

金钱物质这一关也是女人情路上的一个坎。这不是指那种纯粹的交易——为金钱、为物质而对男人死心塌地的女人也是有的,即便男人变了心不给了,仍是不依不舍,可见还不是简单的金钱物质的问题。

林忆莲唱过:“穿上了你的衣,怎么会忘记你的人?”这是感情的润滑剂,有了它,那爱的机器才会源源不断地运转起来。胡兰成给张爱玲买一件袍子,张爱玲喜滋滋地穿上之时,怎会想到日后她接济“偿还”

这男人的钱,为此付出的,远超过这一件袍子?虽是无意,对胡而言,还真是顶划算的投资啊!

(本文写于2004年)

看她,难受

我现在不爱看张爱玲的文字或者照片,觉得难受得很。偏偏出版社又寄了他们新出的张爱玲的书来,正是近日风行的,据说是张爱玲的遗作《同学少年都不贱》,果然,一看之下又郁闷了好久。

自旧中国跑到美国谋生的教会学校毕业女生,可说是知识女性,找份临时翻译工,被有家的男上司注意,说是可能给她转成正式职员——“她觉得他也不一定是看上了她,不过是掂她的斤两”,也是,若不然就会先把事给办了才来讨好。在婚外找乐还算得这么精,这么奸!

就这样她还要小心着不要流露出反感之意,“不犯着结怨。”可是后来还是结怨了——他把她挤对得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