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如白驹过隙。凡人百年乃是一生,沧海桑田,不知有多少变化,而在这脱离时间控制的幽静山林,百年,似乎也不过是花开花落一百次,无止境的时间里所包含的一小段。
然而,也不是完全没有改变的。
京城最负盛名的白马寺,连日来念经声不断,一场又一场的法事,香火不绝。可惜,与白马寺仅一墙之隔的却是:街,同样在京城最负盛名的景点,俗称的烟花巷。这实在是太尴尬了。
不过长久以来,两家都是相安无事的。和尚念和尚的经,妓女招揽她们的客,你不拐我的信徒,我也不抢你的客人。佛光普照,自然容得下妓女三千。大不了,各自眼睛瞄向一边,眼不见心不烦,当做没瞧见好了。
此刻,一个身穿白袍,长相英俊的儒雅公子正站在当街的十字路口,左边是白马寺,右边是烟花巷,他的样子像是拿不定主意去哪边才好。
临街口最红的红袖坊,已经有眼尖的茶壶瞄上了他,老远就奔迎过来,满脸堆笑地说:“公子好面生啊,去京城首屈一指,最负盛名的红袖坊乐一乐吧,最近新到了嫩货,公子肯定满意!”
白衣公子微微一笑,用扇尖轻点住茶壶的脑袋,阻止他进一步靠近。这茶壶身上浓浓的脂粉味,想是在姑娘堆中呆得久了沾染上的。
“公子,我们红袖坊的花枝姑娘那可是艳名远播,花中之魁啊!您何不亲自去会上一会,留下一段千古佳话!”茶壶的眼睛着迷地盯着白衣公子腰带上系着的一块玉佩,看那成色,最少价值三千两。可算是给他碰到一头肥羊了,说什么也不能放过。
白衣公子眼中带笑,微微摇头:“对不起!我在等人,改天照顾你们生意!”
“公子呀,我们花枝小姐一向最仰慕您这种类型的翩翩贵公子,若是给她知道我遇到了您还没把您请回去,花枝小姐一定会非常不开心,我们老板也会重重地责罚于我。”虽然满口瞎话,茶壶仍说得面不改色,他挤出可怜的表情继续游说,几次想凑上来都被白衣公子的扇子给顶了回去。
忽地,白衣公子眼睛一亮,身形微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绕过茶壶,向红袖坊冲了过去,一群姑娘拥上来围住他,众星拱月一般,一起消失在红袖坊中。
茶壶还在那发愣,不明白怎么刚才还兴致欠缺的他忽然变得如此猴急。茶壶忙往回跑,大喊着:“喂,那公子可是我拉来的,给我记上!”
“请问,你是饮无极吗?”
“是啊,有什么事?”饮无极疑惑地看着面前站着的白衣公子,他现在很忙,怀中姑娘的衣裳脱了一半,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之际被人打断,心中窝了一股子无明火。身下的女子娇喘连连,柔嫩的小手在饮无极身上游移,他几乎要喷血了。
白衣公子很不识相地深深作揖,慢条斯理道:“我想请兄台到四方茶楼小聚,不知兄台可否赏光?”
有在这种时候来请客的吗?
白衣公子身后跟来的茶壶们都忘记了自己的职责,站在一旁看起了热闹。
饮无极憋得满脸通红:“我好像不认识你。”说完这句话后,他便开始后悔,因为那白衣公子又是一揖到底。
“饮公子此言差矣,我远道而来,在此遇到公子也算有缘,相识不相识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在下胡银羽,有礼了!”
“能否请你们都出去,还有你身后那群人,都给我滚!”即使饮无极再好的修养,此刻也按捺不住了,他低声咆哮起来。
“饮公子似乎还没有应允在下的邀请!”胡银羽似乎根本没把饮无极的怒火放在眼里,他依然满面笑容,似乎对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定律深信不疑。
饮无极神色沮丧,拳头握得死紧,似乎随时要招呼到某人脸上去,过于激动的情绪让他满头大汗。
姑娘们的床大都布置成喜庆的红色,绣花的缎面枕头,似是鸳鸯戏水的图案,可惜,今天这水没戏到。
真想宰了这个鬼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奇怪男子——胡银羽!
“我有一单生意,价格绝对令你满意!明天黄昏,四方茶楼,不见不散。”
饮无极只得点头,没有丝毫诚意的样子。他只想让这个世界恢复短暂的宁静,让他做完该做的事。管他明天黄昏是去四方茶楼还是八方客栈,他全然不在意。
胡银羽站了半天,觉得腿有些酸了,很自然地用脚勾过一把椅子,坐在饮无极与姑娘的对面,啪一声甩开大扇,扇面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胡银羽!苍劲有力,似是名家手笔。
“你现在为什么还不赶快离开?该死的,我已经答应了你那个见鬼的约会!”饮无极右手握住藏在床头的长剑,决定给这不知死活的书生一点教训。
他可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血剑离魂”饮无极耶,何时像今天这么狼狈过。
许是闹得够了,胡银羽终于在生死存亡的最后一刻不慌不忙站了起来,气定神闲道:“看来我是打扰到饮公子的好事了,在下真是不胜惶恐,不胜惶恐!”
胡银羽眼底的促狭笑意是那么明显,虽然他似乎很努力地在表示自己挽救恶劣局面的诚意——他殷勤催促所有围观群众迅速撤离开,甚至还顺手带上了房门。
饮无极长叹一声,翻身从姑娘身上撤了下来,没了进一步的兴致。这名叫胭脂的姑娘也算红袖坊的红牌了,面对这种局面自然有一套应对的手法,她柔柔地轻笑,红唇在饮无极耳根处摩挲,偶尔香舌微探,触到的都是男人为之疯狂的敏感部位。她娇喘轻轻,水眸中秋波荡漾,像一个小钩子,牢牢地,紧紧地勾住你。
这种神情,让所有男人都不忍拒绝。
她的温柔令饮无极很快便忘记了刚才的不快,他微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一个翻身取回主动权……木门“吱”的一声又被打开了,探入胡银羽那张写满无辜的脸:“我忘记告诉你……”
饮无极双目充血,“兽一般瞪着他,那种眼神能令死神心寒。
“你身下这姑娘似乎身子尚有微恙,我劝饮兄不要与之欢好,否则……”胡银羽吐了吐舌头,顽皮大笑,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
胭脂姑娘忽地全身发抖,惶恐不安地缩向床脚,饮无极便问她:“胭脂,他的话是不是真的?”
不用胭脂回答,她害怕的表情就足以说明一切。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血剑离魂”饮无极,今日也差点栽在这温柔乡里。他缓缓地扬高手,胭脂尖叫一声,抱住头缩成一团。饮无极无力地叹息,真的是对红颜美色下不了手,他只轻摸了一下胭脂如云的长发,略表安抚。
见惯了恩客的无情,胭脂害怕得瑟瑟发抖,只是等了很久也不见那只大掌落下,胭脂颤颤地抬起头,却发现饮无极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饮无极当然没有赴胡银羽之约。
那个奇怪的家伙他看着就觉得很不爽,相貌与他不相上下也就算了,更为重要的是他那无辜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大字:
“危险人物”。
饮无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他这个人一向恩怨分明,胡银羽在关键时刻提醒他也算是有恩于他,伸手揍恩人可不是他的作风,为了避免自己对胡银羽下手,他理所当然地失约了。
更何况,他根本没有兴趣结识那奇怪的家伙。
隔了一天后,他决定对成王爷下手,这是早就计划好的。当年成王爷阴谋陷害他师父一家,害得师娘含恨自杀,师父的两个孩子也不知去向,师父一生都执意复仇,却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成王爷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不会放过他。这是他对师父最后的承诺。
这一天阳光正好,天很蓝很蓝。
成王府比往日热闹许多。成王爷五十岁生日,皇帝亲自下旨,让成王爷大肆操办,务必风光体面,据说还赏赐了好多礼物。这样的恩宠,也算是前无古人了。成王爷权倾朝野,有心无心的各色人物莫不趁此机会赶来巴结一番。王府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真比过年还热闹。
饮无极大摇大摆跟着一队人进了王府,前来接待的成王府奴仆以为他是客人的随从或侍卫,而来赴宴的客人以为他是成王府派来迎接的代表。饮无极八面玲珑巧妙周旋,居然让他有惊无险地混了进来。
一切都应该结束了!今日是成王爷的生日,也注定要成为他的死忌。
客人们都被迎至宴客厅,各自宾主落座。成王爷并没有出现,他的小儿子代父出迎,小小年纪俨然一副贵族风范。饮无极绕过前:往里走,很快便来到一株粗壮的大树前,它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岁了,忠实地以遮天绿盖荫蔽着一排青砖琉璃瓦房。饮无极轻巧一跃,借大树繁密的枝叶挡住身子。
饮无极知道自己必须耐心等待时机。命,只有一条,未杀掉成王爷,不能送掉。
很快,四个时辰便过去了。
从饮无极藏身的树梢可以看到前:的莲花池,开满了布袋莲和一些水生植物。虽然不是表现富贵的花,却也别有一番韵味。在这富丽堂皇的王府,这样简朴的景致也真算难得,但他可不认为那庸俗的王爷也懂得欣赏。
一个鹅黄色身影突然如风扫过,长发若云,未挽发髻,散散地披于身后。那黑瀑挡住了她的脸,依稀可以看见她粉嫩的皮肤,吹弹可破。
谁家的姑娘这般不雅,如此打扮不怕旁人笑掉了大牙。
那姑娘摇摇晃晃,跌跌撞撞,下盘虚空,久病刚愈的样子。她坐在池畔的岩石上,将头埋入膝盖,身子微微颤抖,似乎是在哭。
饮无极天性多情,最是见不得女人伤心难过。若是平时,就冲着这女子曼妙的背影和惹人怜惜的长发,他便要冲过去百般安慰一番。
他忽地又想,能在这里出现的女子,想来不是成王爷那老贼的妻妾便是他的女儿,即使都不是,也该与他有密切的关系。自己何必多管闲事凑那个热闹。心里是这样想的,可眼神却总不自觉地飘过去。
老远便听到一声大笑,伴着声如洪钟的说话声——成王爷终于出现了。
他走到:落门口回头吩咐道:“你们全都退下吧,晚宴时我自会参加!”
饮无极闭上眼,听脚步声感觉似乎只有一个人。他放心了,老贼今日注定是难逃一死。不自觉地他又向那女子望去,岩石上却已空无一人。
真的假的,动作怎么这么快?饮无极心中一寒,看那女子下盘虚空,身手却如此之快,难道有另一拨人马也跟着混进了王府?
目的何在?
莲花池周围是空地,没有藏人的所在,那女子究竟躲去了哪里?莫不是跳池子寻了短见?他目光在那池子中搜寻,只见一簇布袋莲下有一片鹅黄色的水影。这傻丫头真的跳了。成王爷的脚步越来越近,饮无极犹豫起来,是赶过去救那姑娘,还是一剑了断了老贼,然后就此绝迹江湖,去脂粉堆里继续他的醉生梦死?
他是一个玩惯了的男人,有点痞,有些邪气,却并不坏,心也不狠,所以他的武功至今只能停留在一流高手的境界,无法再进一步。
那女子的长发像流水一般,身姿曼妙,死掉了未免可惜,管她是不是跟老贼有关系,她是个女人,女人天生就是要男人来怜惜的,他自认多情,怎可见死不救。想到这里不再迟疑,饮无极一个纵身跃上屋顶,足尖微点,白鹤展翅一般跃到莲池边。尚自开心的成王爷却不知道,自己无意间捡回了一条老命。
轻功一流的饮无极勉强揪着那女子在老树上半趴着,两眼精亮地注视底下的动静。最佳时机已经错过,看来第二个绝妙的机会恐怕要等到天黑以后了。
“你,你是谁?”那女子终于幽幽醒转。
顺手又点了这女子的睡穴,抱起她跃得更高。老树中央有一个拱形树干,这女子娇小,放上去居然刚刚好。他现在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能分神,否则难保不会前功尽弃。他已救这女子一回,不想再被她坏了计划,索性先叫她好好休息一阵子。
潜伏了一阵,四周不再有声响,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
实在是太安静了。
虚掩的房门,透着空洞的黑暗。从外边怎么也看不到里边。饮无极聚精会神,仍不敢轻举妄动。
“还不出来?晕了?”
“啊!”饮无极下意识地握紧剑柄,差点被身边冒出的声音吓死,转头一看,身边人居然是认识的。“怎么是你?”
“小点声,那成老头快出来了!”
“你究竟是谁?”饮无极觉得自己的头变大了。
“胡银羽。我们上次见过面的,我还约了你喝茶,但是你居然不来。”天色已暗,饮无极看不清楚胡银羽的表情。
“对不起,胡兄,在下忘记了。”此时此刻,饮无极着实想不出更好的借口。
胡银羽哼了声,不再说话。
有没有搞错,这可是他等待许久的复仇大计,怎么又搅进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到目前为止,是敌是友都搞不清楚。
忽地,胡银羽的鼻子在半空中嗅了嗅,他闻到一股子好熟悉的味道,他慢慢向上爬,终于来到那昏睡的姑娘旁,低声吼道:“胡来,你怎么在这里?”
那本该沉睡的女孩子声音娇滴滴的:“哎呀,大哥,我想来看热闹嘛,谁叫你不带我!”
“我这可是来办正事的!”
“那又怎么样,也许我还能帮你的忙呀!”
“你怎么帮?像上次一样把药王殿烧了,还是想像上上次那样把蚁王放出来?”
“那些都是意外!”
“你……”
胡银羽正要据理力驳一番,却忽然闭了嘴,顺手捂住那姑娘的嘴巴,抱着她跳回饮无极旁边,压低声音道:“成王爷出来了。”
果然,话音未落,成王爷肥胖臃肿的身子便到了门口,他伸出五短手指揉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从饮无极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他的嗓子眼。
“你杀不了他!”胡银羽小声道。
那姑娘讨好似的想附和,但嘴巴被人捂住发不出声音,只能猛点头。
“两边的偏房内有一百个弓箭手,房顶有四个流动暗哨,还有,主房内门口的那两个丫鬟才是真正的绝顶高手,以你目前的功力,勉强可以对付一个!”胡银羽顺手抓下三片树叶,运力丢向斜对面的房门,当当当三声,不是很响却足以惊动许多人。如同他所说,在一瞬间这:子里布满了手持重械的士兵,流动暗哨也现身在房顶,戒备森严的模样。
饮无极惊奇地一顿,不可思议地道:“胡兄的功力好像远远高于在下,佩服佩服!”
“什么功力非凡呀,我也行……唔……”在胡银羽的快手下,她又被消音了。
这一次动作慢了些,从主房内迅速窜出两道红影,两个穿得像红包一样喜庆的宫装美女以快得变态的速度跃上树梢。惊得饮无极冷汗直流,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胡银羽说得果然没错,自己根本没有胜算。
今天,难道真的要血溅于此?
二女上下巡视,有几次几乎要与饮无极鼻尖对鼻尖了,他闻得到她们身上的幽幽暗香,看见她们冷漠的眼与绝美的容貌,甚至可以数得清她们有几根微微上翘的睫毛。可是,她们就好像瞎子一般,对树上的三个大活人视而不见。若不是胡银羽死死地按住他,他恐怕早就忍不住出手了。
终于,二女跃下,单膝跪在成王爷面前,齐声道:“树上没有人,请王爷安心!”
“她们难道是自己人?”饮无极低声问,他已经完全被搞糊涂了,看样子她们绝对不是瞎子,那么肯帮忙遮掩就一定是自己人了。他孑然一身早已经没有了亲人朋友,所以他大胆设想这两个女子一定跟胡银羽有什么关系。
胡银羽没空给他的疑问做出解答,因为他正忙着满树追那女孩,看样子是铁了心要给她吃一顿暴栗。
饮无极出道江湖以来,头一次被惊得满头大汗。这两个人是不是忘记了树下还有很多个高手随时可以取他们三个人的性命,居然在这个时候,玩起了意气之争?
不过,上天似乎太过眷顾他们了,树下没有一个人理会已经快炸锅的树上,全部跟聋掉了一般。
看来今天复仇无望了,饮无极只盼着树下的人群速速散去,他想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这一次,不知哪位神仙路过,总算听到了他的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