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棉与饮无极眼神纠缠之际,胡银羽刚慢吞吞地从马车上走下来,他的腿经过几天的奔波恶化了许多,一瘸一拐的有些可笑,大大折损了他儒雅公子的气质。见到饮无极本性毕露他并不惊讶,只是悄悄走到红棉身后,轻轻用中指敲了红棉一记,这千娇百媚的小女子就此昏睡不醒,为了避免饮无极啰唆,他爬进红罗帐就直接蜕回原形,任凭饮无极磨破了嘴也不理睬。最多偶尔张开美丽的狐眼,略带嘲笑地与饮无极对视。
“银羽,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不要对红棉妹妹下手啊……”好可惜,多美丽的女人。
狐狸哪管这些。
“我去成王府踩点,你在这里等我回来吧!”救不醒红棉,饮无极决定放弃。这只狐狸精最近变得异常沉默,在马车内的时候,他连废话都懒得再说了。十二个时辰至少要睡满十一个,剩下那一个时辰呢,他就做他最爱的一件事——啃鸡!
胡银羽勉强抬起眼,算是表示他知道了。饮无极又叹了口气。
出了妓院,饮无极也不着急赶路,他慢吞吞地夹在人流中向前走,琢磨着胡银羽的伤。他问了几次,胡银羽都不肯说出那伤的来历。而这伤口说也奇怪,上好的金创药也不能使它愈合,淋淋滴着血水,胡银羽的左腿比右腿肿大了一倍,变幻成人形时,几乎不能走路。
应该找个郎中过来看看,真不知道狐狸和人的治疗方法是不是一样的。要是被郎中发现了胡银羽的身世秘密怎么办?算了,还是回去同他商量后再做决定吧。
穿过夜市,饮无极决定先去茶楼吃点什么,顺便打探些消息。
他的脑子有些乱,不知道为什么师父带血的面孔总在他眼前晃,眼神凄厉好似他才是仇敌。
师父一定是怪他这么久都没有报了这仇,死不瞑目回来提醒他。想想自己着实是对不起师父,自己从小就是孤儿,是师父师娘把他从坟场捡回来,当成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他永远都忘记不了乱坟岗凄厉的冷风,似无数幽冥冤魂徘徊辗转,那段可怕痛苦的黑色记忆,一直藏在他脑海深处。
以他目前的武功,杀掉成王爷是小菜一碟,他却迟迟不愿动手,他不知道真的帮师父报了仇以后,什么才是他人生的目标。
仗剑江湖,行侠仗义?算了吧,他自认从来不是一个充满侠义之心的人。他的记忆是灰色的,是与非、好与坏、善与恶,他早就看得很淡了。遇到胡银羽之后,练功、买鸡、睡觉三件事成为他生活的重心,他又忙又累,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诸如人生意义之类的问题。而如今,这种迷茫感又回来了,他究竟想做什么,以后的路到底要怎么走?
当然他承认,胡银羽受伤这件事,是引起他感情脆弱的导火线。
小二奔过来,端了壶雨前茶:“爷,您想吃些什么?”
“鸡肉你们这里都有什么做法?”饮无极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吓了一跳,复而他笑了,看来真被胡银羽彻底同化了。
“鸡啊?那您可真是来对地方了,小店的鸡有六六三十六般变化,每一种滋味大不相同,除了市面上常见的吃法外,还有七八种是我们的独家做法。爷,要不,小的斗胆替您选几种来尝尝?”
“不了,来四样小菜,一坛酒,再让厨子把你们的三十六般变化全部使一遍,我打包带走。”
店小二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主,他不确定道:“您是要三十六只鸡?”
回答他的是一锭被丢在桌上的银子。
吃过饭,饮无极打发人将鸡送回红袖坊,自己依旧决定按照计划去探一探成王府。
三年后再次光临成王府,只觉得衰败破落了许多,门墙上红漆斑驳,门口挑了对大红灯笼,黑色笔迹划出一个“成”字。
饮无极背着手,沿着墙慢慢地绕着走,他在寻找一个完美的切入点。成王府的守卫森严他是见识过的,三思而行,否则将功亏一篑,他不时提醒自己。
终于寻得一处矮墙,不足三丈高。饮无极纵身跳起,如同黑夜中飞行的蝙蝠。这是一个杂草丛生的荒凉的:落,没有丝毫光亮,似是许久没有人来过。饮无极跃得更高,俯视王府,好奇怪,黑沉沉一片,似是荒废了一般。
他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
他稳稳落地,决定从这废弃的:落中穿行过去。横穿过荒草堆,他注意到:落中央有一棵树,树下一眼井,被巨大的岩石压住,离树不远处有一个小水池,散发着腥臭的味道,枯萎腐烂的植物漂浮在池面上,如癞蛤蟆身上的毒疮一般。
这彷佛有些熟悉的画面,让他想起了记忆中的某个片断,那时有个女子,出水芙蓉般的面貌,鹅黄的衫子……风阴沉沉吹过,饮无极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地面上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也没有,他不禁有些头皮发麻。
今天真是怪了,他想,这里似乎暗暗流动着某种诡异的气息。
饮无极握紧手中的剑,低头寻那:门,忽然目瞪口呆地发现几丛杂草中飘出星星点点幽暗的绿光,阴沉、冰冷、凶狠,还带有杀气。
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一愣之后迅速做出反应,暗运掌力向那光影冲过去,谁知道走到跟前时,那幽暗的绿光突然消失了。脚下所站的位置,竟是三年前将胡来抱上岸的地方。
这时彷佛有什么东西靠近了,看不见,摸不着,却又能被他敏锐的本能所感知,这更让他惧怕,这种想象中虚无的恐怖几乎能令人崩溃。
饮无极自认并非普通人,同狐狸精称兄道弟,同榻而眠,也算是有些胆量了。
多年来的习武令他感官灵敏于常人,黑暗中仍然能够清晰地看见一些东西。
光影?是的,模糊如被雾气包裹,黑压压的像随风飘舞的墨色绸缎,有时候状若人形,但很快又变幻莫测。
可怕的寂静中突然响起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无极,你一定要替师父报仇,杀掉那狗贼,将他碎尸万断!”
“师父,您放心,无极不会让您失望的!”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无极孩儿,不要怪师父,也许师父这一生做错了许多事,但是对你的感情,却是真实的。我一直待你如亲儿,寒儿、满儿失踪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孩子,原谅师父……”接着是一阵急促的喘息声,那是师父生命力消失的前兆。
饮无极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痛哭,记忆中,那是他成年后第一次哭泣。
这正是师父去世前他们的对话,师父死后饮无极亲手将他抱进棺材之中,祭奠、出殡这一切过去已久,记忆却鲜明如昨天。
忽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安静了片刻之后,又有人道:“寒儿、满儿被我送到了东北的农户许家,为了大计划,为了孩子的安全,你必须忍耐!”依旧是师父的声音。
一个妇人大声哭道:“你不能这么做,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无极孩儿是无辜的,他从小在我们身边长大,跟亲生儿子又有什么分别,平日里我见你怜他爱他,对他的关心甚过自己的孩子,此时,你又怎么能使出如此毒计?”
“你是在怪我心狠?不,我这么做没有错,是那老贼抢了冬雪,是他害死了她,这一切都是他的报应,报应!”师父在歇斯底里地咆哮。
“这么多年来,难道你还是忘记不了?”
饮无极听出这妇人的声音像极了师娘,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他不敢吭声,生怕打断了这属于黑暗的对话。
“我只是恨,我只是恨啊!我不能亲手报仇,我无能,我害冬雪二十年不能瞑目于地下……”
“我始终还是取代不了她。”
师娘的声音听起来心碎而又绝望,饮无极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相公,十五年的夫妻情分,我满足了。只是我这心也跟着痛了十五年,痛得麻木,痛得鲜血淋漓,我累了,我倦了。”
“小英!”师父撕心裂肺地呼喊。
一切又归于沉默……饮无极的直觉告诉他,这些声音、这些对话一定代表着什么意义,只是,线索太少,他尚未能将其连贯起来。
忽然,空旷中又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女声,娇道:“麦哥,天地有尽,生死不离!”
“冬雪,生不同时,但求死亦同穴!”是师父的声音,语调却是年轻的。
男女欢好的味道弥散,肉体相撞的声音,女人撕裂的呻吟,男人得逞的喘息,夹杂在一起,暧昧而又诱惑。
一切又在高潮中消逝于无形。
饮无极此时已是满头大汗,他一点都预料不到,接下来,还会有什么秘密被揭开。
果然,又有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响起:“麦爷,您确定要这么做?”
师父猛然咳嗽,上气不接下气,似是病入膏肓:“这是一百两银子,你若答应,就是你的!”
“可是,偷盗尸首可是重罪,况且,您还要我将您……我不是很明白。”
“一句话,干不干?我自然有我的道理!”又一阵咳嗽。
那人迟疑了半刻,似是下定决心:“干!但是,麦爷,您要给我写个字据,证明我偷盗您的尸首,还有将您的尸身损坏全是出自您的授意。这万一日后府上的公子们追究起来,我也能有所证明不是?”
饮无极终于按捺不住,宝剑出鞘,发疯般地对着空中那团阴影乱砍,狂吼道:“是谁!到底是谁?鬼鬼祟祟的,给老子出来!”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的声音突然全都消失了,四周一片死寂。
月亮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挣脱了乌云的束缚,银白色的月光泼洒在这废园之内。四周的景物清晰了许多,屋檐窗棂都渐渐显现出来,荒草孤独地在微风中轻摆。
饮无极又等了半个多时辰,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响起。他愤怒地一挥宝剑,斩断许多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