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有一天,轻信的读者走在大街上,穿着像个公子哥儿。他走动着:“怀着光荣与至善的希望。”(普希金的诗句)挥着手杖说:告诉你,从今以后我完全有安全保证啦!
但是就在这一天,好像有意为难似的,发生了如下事件:
他没有走上几步路,就犯了法律错误,于是被关进了班房。
他在班房里整整蹲了一天,什么也没有吃。因为,他虽然受到了款待,仍然东张张,西望望,口上只是说着:我们的丰收原来如此!
在那里他也害了白喉症。
到了第二天,法律错误当然也讲清楚了,于是交保(以备不时之需)释放。他回到家里,不久就死了。
可是骗子报人如今还活着。他在给第四幢石砌房子盖房顶,从早到晚一直琢磨着一桩事:往后要更加巧妙地欺骗轻信的读者。他该采用什么,用欺骗还是用真理?
(张孟恢译)
模特儿
[法国]罗布-格里耶
咖啡壶摆在桌子上。
这是一张四脚圆桌,盖着一块红方格和灰方格相间的油布,油布的底色浅淡,白中略微透黄,以前可能是乳白色,也或许是白色。桌子当中是一块陶瓷垫子,权充菜盘托儿。盘子上的花纹完全被桌上的咖啡壶遮住。至少辨认不出来了。
咖啡壶是用陶土制作的。它的形状像一个圆球,上面是一个圆柱形的过滤器,安着一个蘑菇形的盖子。壶嘴呈S形,曲度不大,基部微微鼓成肚子状。至于壶把,你可以把它说成是耳朵形,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耳朵的外廓;不过,这是一只长得怪模怪样的耳朵,圆鼓鼓的,没有耳垂,可说像一个瓦罐的把子。壶嘴、把子和蘑菇形盖子都是奶油颜色,其余部分则是浅褐色,匀和、光洁。
桌子上除了油布、盘托和咖啡壶之外,别无他物。
靠窗的右边,竖立着一个模特儿。
桌子后面,壁炉上方的墙上挂着一面长方形镜子,映照出右半边窗户,左边(即窗子的右边)的带镜衣橱也映入镜中。而在衣橱的镜子里,又可以看见窗子,这一面可以看见整个窗户,并且图像是正的(即右边照出右窗扉,左边照出左窗扉)。
因此,壁炉上方的镜子里就有三个半扇窗子了,彼此衔接,几乎没有脱节的感觉,它们从左至右分别是:正面的左半扇,正面的右半扇,反面的右半扇。由于衣橱正好放置在房间的角隅里,向窗子边沿的方向突伸。所以两个右窗扉被衣橱狭窄的梃子隔开来了,这梃子也许正好与窗子当中那根木头重合(左窗扉的右梃与右窗扉的左梃相接合)。由三扇窗子的半截窗帘上面往外望,可以看见花园里光秃秃的树干。
这样,窗子的映像占据了全部镜面,只有上面一部分镜面映照出一块天花板和带镜衣橱的上端。
在壁炉上面的镜子里,还可以看见另外两个模特儿:一个立在第一个窗扉,即最狭窄、靠左边那个窗扉前面,另一个立在第三个窗扉前(即最右边那一扇)。两个模特儿并不是正面站着,右边那一个在镜子中映出右腰侧,左边那个稍小,映出左腰侧。不过,乍看上去,不容易看出这种差别,因为两个形象的朝向是一致的,因而仿佛两个模特儿都映出了同一个腰侧——大概是左侧吧。
三个模特儿排成一线。当中的那个位于镜子的右边,个儿的大小介于另两个之间,它的朝向恰好跟摆在桌上的咖啡壶的朝向相同。
咖啡壶的球面上映照出变形的窗影,像一个各边都是弧线组成的四边形。两个窗扉当中的木梃形成的线条,在咖啡壶基部映出来时突然变粗了,形成一个模糊不清的斑点,大概还是那个模特儿的阴影吧。
窗户奇大,虽说只有两扉窗扉,房间里还是很明亮。
桌子上那把咖啡壶,散发出热咖啡的扑鼻香味。
模特儿并不是放在它原来的位置上:平时都是放在靠窗的角落里,在带镜衣橱的对面。衣橱是一直摆在那儿的,这样,试衣比较方便些。
托盘上画的是一只雌猫头鹰,睁着两只有点儿吓人的大眼睛。不过,眼下暂时什么都看不见,因为给咖啡壶挡住了。
(谷冰译)
演戏
[新加坡]怀鹰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那股傻劲,在众目睽睽之下假装昏倒?我要证明什么?新加坡人的冷漠感?老实说,这个灵感还是来自长堤彼岸的一则新闻,一个记者,为了测试人的反应,与一个警察合作,他扮演抢匪,与扮演警察的警察在大街上追逐。结果他获得了满意的答案:没有人加入追逐的行列。由此而证明人类的自私等等,据说很是轰动。
我请芬和我合作,我们扮演一对情侣,我们的目标是乌节路的一座购物中心。
我们选择人最多的时刻走进去,然后按照计划,我仿佛喝醉了酒,一颠二摇就倒在地上。芬发出了尖锐的叫声,叫得蛮像的,多亏她练了三天的尖叫。这叫声果然奏效,一下子吸引了几个人上前来看。我虽然闭着眼,但两耳很清楚地听到皮鞋和高跟鞋的声音,心里稍稍感到温暖。
“请你们帮帮忙,我的男朋友昏倒了。”芬以颤抖的声音说。她是我们戏剧团的成员,这点儿演技当然难不倒她。
我正期待有一双强而有力的手,往我胳肢窝一夹,把我从地板上扶起来。然而,几分钟过去了,除了耳边嘈杂的声音外,那双手始终没出现。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芬的声音钻入耳根:“起来吧,戏演完了。”
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周围的人还是那么匆匆忙忙,仿佛刚才那一幕未曾发生过。倘若地上躺的是一具死尸,会不会有人走过去看一眼呢?
我们转移阵地到另一座购物中心去,如法炮制再昏倒一次,我始终无法接受那个叫作冷漠的现实。这次,倒有一对情侣上前来看几眼,不过也仅仅是几眼,什么话也没留下就走了。我正要睁眼的时候,一个洋妇(大约六十岁)走来了,我听见她问:“怎么回事?”
芬说:“我男朋友昏倒了。”
“快送医院吧,需要我帮忙吗?”
芬还没回答,我已经忍不住爬起来了,老妇有点儿惊异,我把原委告诉她,她笑笑走开。我和芬都笑得很苦涩,
“还要试下去吗?”芬问。
朋友,你说呢?
虔诚的猫
[波兰]伊·雷·斐莱兹
房间里有过三只鸣禽,它们先后被那只猫结束了生命……
她并非普通的猫,而是很虔诚的灵魂,她有的是真正的犹太的美丽,长着反映出天空的眼睛……她很虔诚,很遵守礼节,那只猫!在白天她要洗十次脸……她在屋角悄悄地吃着……她整天吃着牛奶什么的,在黄昏之后不久,她才吃肉,很像样的老鼠肉……
但是她从来不匆匆忙忙,也不像老虎那样狼吞虎咽;她总是慢慢地、愉快地吃着……让小老鼠再活一会儿……让它再跳舞、发抖、忏悔一会儿……虔诚的猫吃起东西来一点儿也不匆忙……
当他们把第一只鸣禽带到房间里来的时候,这只猫立刻就同情它;这只猫立刻感动了……“那么美,”她舔着嘴唇道,“那么小,那么好,没有在‘第二世界’享福!”
“它到不了‘第二世界’的”,这只猫断定说,“第一,因为它用的是全身都浸在水盆里的先进洗澡法……”
“第二,如果有人放了它,它就成了野鸟;虽然它很年轻、可爱、善良,然而小鸟是与其爱礼节,宁可爱炸药的!”
“况且,还有那歌声!那无耻的歌唱和吹啸,而且胆大妄为地向天空仰视!而且渴望逃出笼子——向着罪恶的世界,自由的空气,向着打开了的窗户……”
“猫曾经关在笼子里吗?虔诚的猫曾经这样无法无天地吹啸吗?——真可惜,”这虔诚的猫的纯洁的心感到难受,“小鸟正是生物,贵重的灵魂,高天的星火!”
这只猫哭了:这整个的不幸都是由于肉体的美丽而来的;“这世界”也因此而那么可爱,诱惑天使也因此而那么动人……
这样可爱的小鸟怎么能抵抗可怕的诱惑天使?它活得愈久,它犯的罪就愈多,而应得到的惩罚也就愈大……唉!
神圣的复仇之火在这只猫的内心燃烧着……她突然跳上搁着鸟笼的桌子,于是——羽毛就在房间里飞着。
他们打这只猫……但是她一点儿也不抱怨……这只猫虔诚地咪呜着恐怖的忏悔……她不再犯罪了……这聪明的猫知道,他们为什么打她。她不会再挨打了……
他们打她,因为房间里满是羽毛;他们打她,因为她把绣花的桌子沾上了血迹。我们应该适当地、虔诚地、安静地执行那样的判决,不要让羽毛飞着,也不要让血滴下……等到他们把第二只鸣禽带来的时候,这只猫就扼死了它,连羽毛也都吞下去……
他们打猫……到这时候,这只猫才明白,她的挨打并非因了羽毛,也并非因了桌布上的血迹……主要是不准杀!大家应该相爱,应该宽容……因为屠杀不能改善这罪恶的世界!大家应该非难和同情犯罪的人们!
一只悔过自新的金丝雀能够达到最虔诚的猫所不能达到的境界!这只猫很快乐!糟糕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大家可以避免流血了……
同情、同情和同情……她同情地靠近了第三只金丝雀!
“不要怕,”这只猫咪呜地叫着,用了最温柔的声音,“你常常犯罪,可是我一点儿不会损害你的,因为我同情你!我连笼子也不打开,我碰也不碰你一下!”
“你摇着自己,摇吧,当然不是对我,是为了那位造物主。你一声不响?好极了!与其无耻地歌唱,不如……我更喜欢沉默!安静点,纯洁点,你摇着吧……我要帮你摇!我要呼吸着,用我的虔诚的灵魂使你安静、可爱和虔诚……让我的呼吸用信仰充实你的身体,而且——用悔悟充实你的心!”
这只猫因为改善和宽容,觉得很快乐……最虔诚的猫的最虔诚的心因为快乐而生长着,但是那只金丝雀却不能呼吸这虔诚的猫的空气。它闷死了。
(席孜译)
水珠
[叙利亚]纳吉布·卡亚里
年轻的新娘瓦尔黛站在莲蓬头下淋浴,水珠试图停留在她细嫩的肌肤上,但却滑落下去变成了泪花。
她轻轻撩起搭在眼睛上的秀发,眼前的水流仿佛变成悲哀的瀑布,昨天夜晚的情景犹如破灭的梦浮现出来。
她的年过七十岁的丈夫吃力地从地毯上爬起来,他十分疲乏,觉得天旋地转。他推开浴室的门,好像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便一股脑儿将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
透过玻璃窗,早晨的太阳以鄙视的目光目睹了这一幕。新娘的脸颊上滚动着水珠。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储钱柜得意地讥笑说:
“是我把他俩联系在一起的。”
(李荣建译)
公正
[西萨摩亚]温特
我国当代历史上的一次最轰动的审判,使人们连续兴奋了十天。
我出席旁听了(旁听的还有其他许多关心的人)。我在第二排有个预定座位,管理法庭的警官是我的堂哥。
被告(在审判过程中,每个人也包括辩护律师都称他为被告,几乎未提过他的名字)谋杀了一名白人修女。他才二十岁。一开庭,他就坚持说,他爱那修女,他犯了谋杀罪,应上绞刑架。可是那位素以仁爱公正闻名的法官,决定对此案作绝对公平的审理。甚至不惜花费许多钱从新西兰请来一名精神病医生给被告做了一番检查。这位医生是个胖得圆滚滚的神经质白人,讲话声音太低,因此在长达一小时的做证时,法官不断地要求他提高嗓音。他宣称被告是精神病患者——有点“神经失常,精神分裂”(你知道,这些庸医经常运用莫名其妙的行话!)。他还说,被告迫切需要专门的精神治疗,最好是去另一个国家,因为西萨摩亚没有足够的医疗设备医治如此严重的病情。我们都认为法官会因此终止审判,可他并不如此(为此,我们有许多人感到高兴)。原告一方的二十五名证人被传上法庭,一个个经过反复的详细盘问;被告一方的十五名证人也受到了传讯。
根据他们冗长而吸引人的证词,我推断在5月20日,即星期六早晨,被告从瓦埃莱莱的女修道院开始跟踪那位修女(在整个审讯过程中,人人都说这修女是受害者),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城,又在城里兜了一圈。辩护律师问被告,受害人是否知道他一直尾随其后,被告说:“是。她知道,因为她爱我,我也爱她!”(我们听到这亵渎的话都大为震惊,但却原谅了他,因为他显然疯了。)在那修女走进一家大商店之后,他便去隔壁的五金店买了一把面包刀——他身上带钱不多,买不起其他类型的刀子。
他站在人行道上,面对着修女进去的那家店门,贴身的左胳膊里藏着面包刀。他眼睛里噙着泪水说,受害人出了店门,径直朝他走过来,面带微笑,伸出两臂想要拥抱他。他记得的就是这些,他说。在店门前叫卖手工艺品的两名小贩做证,宣称他们见到被告举起面包刀,在那可怜的被害者向后退时,被告将刀子捅进修女的左乳房,随后朝大街那头逃跑,那把残忍的刀子(法庭上证物)就插在不幸的无辜受害者身上。小贩之一是个五大三粗的胖女人,她做证时像演戏一样,激动得凸出眼珠,叙述得津津有味。她当时奔上前去,搂住摇摇欲倒的受害者。修女的洁白服装上沾着斑斑血迹,脑袋痛苦地偎在她怀里。这位证人还坚持说(我们大家都相信她的话),受害者在她粗壮的胳膊里奄奄一息时,露出淡淡的微笑,还嘟哝着说,杀手将会得到宽恕。审讯到这里,被告跳了起来,大声叫道,他不配得到宽恕,因为他杀害了美丽圣洁的修女,罪当绞死!法官对被告的请求置若罔闻,继续审讯。
最后一个走上证人席的是被告的父亲。他老态龙钟,在本村以足智多谋、公平正直、慷慨大度而闻名,高度受人尊敬。他且哭且诉,要求人们宽恕他的家族,虽然他的不肖之子犯下了滔天大罪。他的儿子——他觉得很难把这样一个“畜生”称作儿子——三年前从家里出走,生活在他母亲的家族里(他母亲早在几年之前就去世了),显然交上了坏朋友。老人说,他儿子并不疯——他的其他七个儿子和三个女儿神经都挺正常——最后他请求法庭把他这个使他本人和家族在上帝面前蒙羞,使他村庄和心爱的国家受辱的儿子绞死。我们大家听了老人的这番话都深受感动(有许多妇女流下了眼泪),并为他而感到非常难过。他和他的家族将难以靠日后的行为去洗清污名(我当时暗暗发誓说,如果我的哪个儿子——我有四个儿子,其中一个与被告同年——使我这样蒙羞受辱,我要亲手把他绞死,即使他是疯子也不管!)。
法庭在宣称被告是疯子之后,当即判处他终身监禁,并由国家花钱送他去国外治疗。被告的父亲跳了起来,以拳击面,再次请求——这样做十分正确——绞死他儿子,埋葬后不立墓碑。
两名法警开始押走被告。被告转身向听众鞠一躬,说他曾经爱过她,应当为谋害她而受绞刑。在经过哭泣的父亲身边时,他停了片刻,向他父亲耳语。他父亲吓得向后倒退,可怜地张口喘气,随后昏晕倒地,如死人一般。
一个月后,被告在送往新西兰治疗的前夕,在囚室里自尽了。
直到现在,我还不断向出席旁听的人们打听,问他们是否知道被告向他父亲耳语的内容。看来没有哪个人知道。至于他父亲,我们听说,目前衰老多病,足不出户,从没对任何人透露过半点信息。
在执笔写作之前,我曾竭力回忆被告和受害人的姓名,可就是记不起(现在仍无法想起)。目前我也只能记得被告外貌上的一点不同寻常之处:左颈上有颗黑痣,状如婴儿的手。我没见过受害人的照片,所以她的形象在我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在审判过程中,关于她的身世,几乎无人提起。法庭上那幕激动人心的戏剧全是以被告为中心而演出的。
(马霞译)
惨败
[德国]迪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