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为树干和树枝披上了一件洁白的寿衣,丛丛草簇冻得僵硬直立。
浓淡不均的雾气低垂着,包围着我们,在脖颈后追逐着我们;严寒也无情地刺透了我们鼻子周围一圈的肌肉。在这个十一月的午后,我和埃德温穿着短裤,紧了紧脖上的围巾,一边奔跑,一边像旋转的汽船明轮般挥动着胳膊,以保持身体的温暖,还时不时停下来提提长袜,嘲笑这冰冷而不同寻常的薄暮天气。那场足球赛还在慢吞吞地进行着。板球场中央已经被践踏得一片青黑,边上一圈却洁白如故,而球门附近橙黄色的黏质泥泞已经冻硬,上面还能看出以前较温和的板球比赛中留下的木钉痕迹。不远处则能看见奇形怪状的灰色榆木,缀着一圈清晰的细枝边儿。而再远几码,就只能看到残缺不全的模糊轮廓了。遥远的地平线不复存在,最多也只能辨认出那球场尽头,小路后的山楂树篱,在雾中若隐若现。我和埃德温都庆幸自己找对了地方。这应该是在六十年前的一个星期六。
“该回去了。”我说。我的年纪比埃德温小些,总是第一个开口说要回家去。
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是下午几点钟。唯一的一场足球赛仍在继续,哪两个队在比赛我们也不清楚。只有一两个观众静静地站在球场边线上,一言不发。趁着和守门员一齐朝那团昏暗中凝神细看的当儿,我们问了他几句。守门员正勉强地蜷缩在一件奇怪形状的深蓝色大衣里御寒,从他衣领下传出的回答让人莫名其妙。在远离他的球场上,地面陡峭地倾斜着,所以即使在雾中也很容易预见敌人的动向。一看见敌人逼近,他立刻把衣服脱掉甩在球门线后,踢这种无足轻重的足球,球网是用不着的。张开四肢,准备抵御敌人的进攻。现在猜想起来,他也只有二十来岁,虽然还是个小伙子,他还是为了比赛安全起见把假牙托摘了下来。口齿不清,竖起的衣领屏障和他那频频的向东张望使他的回话令人无法理解。
“他刚才说啥呀?”尽管泰德只大我两岁,但他的胆子却比我的大得多。“他们是哪个队的?”
“没听见。”
“再问他一下呗。”那粗暴的口吻刺痛了我的耳膜。
“你刚才说你是哪个队的啊?”我老老实实地问了。
缩在大衣里的守门员嘀咕了些什么,我拿不准他是在说他的队名,还是在骂我们两个。他的话里含着怨愤,我们俩都听出来了。
“我倒希望他们输了才好咧,”泰德说道,“撒曼汀海盗队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哪怕就在那个时候,泰德还是个有些固执偏见的孩子,而且他也意识到那守门员此时正被困在球门柱间。后来,得益于同样的判断能力,他在内务部平步青云,还被授予了爵位。
“零鸭蛋比十六。”他用这句话结束了对守门员的辱骂。
“比二十六。”我在一旁火上浇油。
“比一百二十六。”
这下子守门员受不了了。
“看我不揍扁你们两个小混蛋。”听到这句话我们乐不可支,撒腿就跑,剩下那守门员懒洋洋地追着我们。从后场传来的一声警告迫使他重新回到了球门线上。我们开怀大笑,张开双臂像给飞行队护航的战斗机一样盘旋乱跑,对守门员的傲慢无礼已经让我们感到厌倦了。
我们俩挤过一片长着野蒜的小灌木林(我们管这林子叫“小臭气弹”,就是从那些叫“臭山羊”的野蒜那儿得名的),径直来到战壕跟前。这些沟壑是在一战期间为军事演习而挖掘的,离这会儿也不过十二年。尽管战壕上杂草丛生,对小男孩来说它们依然很深,成了一个令人向往的游乐场。平时,我们经常在这里玩“英德大作战”的军事游戏:在长时间的卧倒隐蔽和诡秘的匍匐前行之间,突然爆发出一阵短促的机关枪声,然后是双方短兵相接的白刃战。然而,我记得,那天下午战壕里都冻得硬邦邦的,跳下去不是没有危险;还有那冰冷刺骨的鬼天气,都让我们尽情玩耍的希望泡了汤。战争话题在孩子们中间广受欢迎,即使对那些像我一样出生在停战协定签署之后的孩子们来说,也是如此。我们怀着敬畏的心情,听那些孩子们讲他们父亲在法国作战的故事。在我们那条街上就有两三个这样的退伍兵,但我从来没有听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提起过这段经历。他们或步行,或骑车,或乘电车,去做那些为战争英雄们提供的半日工。如今,我虽已近黄昏,但依然能够记起那些父亲们的脸庞:消瘦、忧郁、年轻,而他们的眼睛—与我一样看到同样的石板瓦、铺路石和漆成木纹的上下推拉窗的眼睛—曾经真真切切地目睹过文明开化的政府对平民百姓施加的累累暴行。
我和泰德又蹦又跳,又喊又叫,以保持身体的暖和。
当我们摸索着爬出一个稍微宽敞点儿的裂口时,我的伙伴突然把头伸出了护墙,然后用他那僵直的左臂一把把我推了回去。
“怎么回事?”
“有一个鬼,”他的窃语声忽然降低,落在了最后一个音上,嘴里的牙齿也露了出来。“一个—个—个鬼。”他模仿着漫画书上的音调,把每个“个”字都故意断开来念。
我们咯咯地笑了,一齐跌倒在地上。我们两个(那时我们俩一个九岁,一个十一岁)都已经不再相信那些鬼怪显灵的故事了,当然那些主日学校里讲的十分夸张有趣的故事除外。学校里的书本也不是毫无用处,我们现在反而绞尽脑汁想在所玩的游戏中加点书上那种让人兴奋的情节。现实生活更加坚定了我们这一念头。黑绰的人影沿着遍撒光芒、飘曳不定的煤气灯投下的阴影,在深夜的大街上阔步前行。北边的墓地阴森恐怖,每条夹在房屋中间的狭窄巷道,都有着可怕的传奇逸闻。
“在哪儿?”我问。我们抬起了头。
“嘘。”
什么也没有。只有凝霜的洁白草地。看不见铁路路堤、铁轨或零星的树木。只有令人迷乱、遮蔽一切的浮雾。我极目凝望,盯着那渺无人迹的大地,好像是在期盼一个幽灵。泰德吓了我一大跳,但同时又逗乐了我,对此我很是感激。
“那儿。”他的声音有些刺耳。
一个暗灰色的阴影,戴着一顶宽边帽,系着围巾,在灌木丛中移动。暗影时隐时现,绝不是什么幻觉。它消逝隐形了,就像在廉价的惊险小说上写的那样。
“是个女巫。”我说。
“是幽灵。”泰德转动着眼珠,紧紧抓着自己的腹部。
在那个寒冷的午后,我们趴在那儿,我再也不假装说笑了。但是,它不见了。灌木丛隐去又浮现。突然,泰德一把抓住我的腿,把我拉到沟底。我摔在他的身上,他一把推开我,狂奔起来,一边还冲我大喊:
“它跟着咱们呢。你会给抓住的。危险,快跑。”他拍着屁股,一副牛仔的派头。
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足球场,心里怦怦乱跳,却兴奋得无以复加。我们刚好赶上看见在球场上低洼的那一端,我们敌人的敌人一脚攻门,让那个没牙的守门员扑了个空。我们将戴着手套的双手举过头顶庄严鼓掌。我们已没有力气喊出声来。那守门员一点儿也不理睬我们,只顾抱怨着他的后卫。雾似乎愈加浓厚了,远端的球门柱已经隐匿无踪。人影恍惚,好像都变成了虚无一般。开球后不久,我们就听见了裁判尖厉的哨声。全场比赛结束了。他们已经玩够了。守门员拾起衣服,笨拙而又匆忙地穿戴好,扣上大衣。但与此同时他转过身来做了个鬼脸,冲我们大喊:
“我已经警告过你们两个了。”
“把你妈的衣服还给她。”泰德嚷道。
那人摇了摇头,好像并不明白这句话中的玄机,然后从容地默默走开,跟在正在离去的队员后面斜穿过球场。雾气似乎转向了。
“要是他们还没把她关进感化院的话,”泰德叫嚷着,他被对方的沉默所鼓舞。
“或者是精神病院。”我又补上了一句。
守门员继续小跑前进。他肯定听到了我们的话。可他却压根没有理睬,对他来说我们根本算不了什么。
“该回家了。”我又说了一遍。
“再到湖边走一圈去。”泰德命令道。我不太热情,但他已经出发了,而我则像一只温顺的小老鼠一样紧跟在他后面。所谓“湖”不过是我们所喜欢的一个不当称谓,它实际上是在富裕的乡绅时代,人们沿着一条小溪挖掘出的两个长长的鱼塘罢了。如今它已被人们遗忘了。湖边长满了芦苇,湖水污浊不清,黏土堤岸也早已坍塌。我们一直走到了更远处的湖岸边方才停下脚步。
“瞧那冰,”泰德说,“厚得跟铁似的。”
我们一路走一路找小石子,朝冰封的黑色湖面打水漂,石子在冰面上激起些细碎的冰屑后,又滑行了一段距离。这会儿,只见泰德拣起半块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