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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美国)赛珍珠(2)

这时他感到镊子尖碰到了一个硬的东西,离肾脏很近,这是很危险的地方。一切杂念都立即烟消云散,他完全沉浸在喜悦之中。他用手指灵敏地向深处探查。他对于人体的每个部分都了如指掌。教他解剖学的美国老教授非常重视这方面的知识。他总是说:“先生们,对人体的无知是外科医生最大的罪过!”他一年又一年地在课堂上大声疾呼:“不彻底地掌握人体的构造,不掌握到就像人体是你造的那样的程度,就去动手术,那就无异于杀人。”

“还没有到肾脏,我的朋友。”定男喃喃自语。他习惯于对着病人自言自语而忘却了他正在动手术。“我的朋友,”他总是这样称呼他的病人。现在他还是这样称呼,忘记了这位病人却是他的敌人。

接着,迅速地,伤口被干净利落而又精确地切开了,子弹被取了出来。这人颤动了一下,可是他仍然昏迷不醒。在昏迷中,他吐出了几个英语词儿。

“内脏,”他轻轻地、断断续续地说,“他们……割了……我的内脏……”

“定男!”花尖声叫起来。

“嘘。”定男说。

这人的过于安静,促使定男怀着憎恶的心情拿起他的手腕。噢,脉搏依然在跳动,那么微弱,那么无力,但是,倘若想要救活这个人,已经足够了。

“可是我当然并不想让他活过来呀。”他想。

“不用麻醉了。”他告诉花。

他迅速地转过身去,好像根本没有停下来过,从他的药箱里挑出一个小药瓶,灌满了一支注射器,在病人的左臂上注射。然后他放下注射器,再拿起病人的手腕。脉搏在他的手指下跳动着,一下,两下,然后逐渐有力起来。

“这个人总算活过来了。”他叹了一口气,对花说道。

年轻人醒过来了,极度虚弱,当他领悟到他在什么地方时,他那蓝眼睛里充满了悲哀,使得花不得不向他道歉。她亲自照料他,因为仆人都不肯走进这间屋子。

当她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时,她看见他十分紧张,竭力做好准备,等待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别害怕。”她温和地请求他。

“怎么……你会说英语……”他气喘吁吁地说。

“我在美国住过很久。”她回答。

她看出他想说些什么,可是他没力气说了。于是她跪下来,耐心地用瓷匙喂他。他不想吃,可还是吃了。

“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她说。她并不喜欢他,可还是去安慰他。

他没有说什么。

手术后第三天,定男来了。他看见这年轻人正坐在床上,由于用力,他的脸色煞白。

“躺下!”定男喊道,“你不想活了?”

他动作轻柔而不容抗拒地迫使这人躺下,他检查了一下伤口。“你这样会害死你自己的,”他责备道。

“你要拿我怎么办呢?”这男孩子怯生生地问道。他现在看上去不过十七岁。“你要把我交出去吗?”

好一会儿定男没有回答。他检查完伤口,就给他盖上绸被。

“我自己也不知道拿你怎么办,”他说,“我当然应该把你交给警察。你是个战俘……不,什么也不用告诉我。”他看出这个年轻人想要说话时,就摆了摆手,“倘若我不问你的话,连名字也不要告诉我。”

良久,他们对视着,然后年轻人合上双眼,翻过身去脸冲着墙壁。

“好吧,”他轻声说道,他的嘴角现出痛苦的神情。

花正在门外等着定男,他即刻觉察出她碰到了什么麻烦事。

“定男,由美告诉我,如果我们继续藏着那个人,仆人们就呆不下去了。她说他们觉得你和我在美国待的时间太长,因而对自己祖国的感情淡薄了。他们认为我们喜欢美国人。”

“没有这么回事,”定男严厉地说,“美国人都是我们的敌人。可是我的职责是救活一切可以救活的人。”

“仆人不会理解这些的。”她着急地说。

“是的。”他也表示同意。

他们俩谁也说不出别的什么来了。不知怎么地,家务总算还照常进行着。仆人们变得越来越小心戒备起来。他们仍和往日一样恭谨有礼,可是,从他们的眼里却可以看出,他们对主人是冷淡的。

“我们的主人该怎么做是很清楚的。”一天早晨老园丁说。他这一辈子都在种植花草,在管理草坪方面也是个行家。他为定男的父亲培育了日本第一流的草坪花园,每天清扫那绿茵茵的草毯,不让一片树叶或一根松针落在这绒毛似的草地上。

“我的老主人的儿子很懂得他应该怎么做。”他说着,顺手从一棵树上掐下一个芽,“可是在这个人眼看就要死去时,他为什么不让他流血而死呢?”

“少爷是个外科能手,多么危急的病人都能救活,所以他处处想要显显身手。”厨娘轻蔑地说。她熟练地割开一只鸡的头颈,紧握这只不停扑腾的鸡,让鸡血滴到一棵山葡萄的根上。血是最好的肥料,老园丁一滴也不会让它浪费掉的。

“我们只是担心孩子们,”由美伤心地说,“假如他们的父亲被当做卖国贼抓起来,他们该如何是好?”

他们并不打算背着花说这些话,这时她就站在附近的走廊里插花瓶,她知道他们是说给她听的。她知道,他们对她的看法是对的。然而连她自己对自己做的有些事也不能理解。在感情上,她并不喜欢这个犯人。她已逐渐地把他当成犯人了。甚至他昨天冲动地说:“无论如何,让我告诉你吧,我叫汤姆。”

那时,她没有喜欢他,而只是微微地弯了弯腰。她看见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伤心的表情,可是她并不想减轻他的伤心。他待在这里确实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至于定男呢,他天天都细心地检查伤口。今天总算拆完了线,这个年轻人不出两星期就会完全康复。定男回到办公室,仔细地用打字机打一封给警察局局长的信,报告全部情况。“二月二十一日,一个逃犯被冲到我的房子前面的海岸上。”打到这里,他拉出书桌的一个暗屉,把这份未打完的报告塞了进去。

又过了七天,发生了两件事。早晨,仆人们都走了。他们,把自己的行李捆在大块的方棉布头巾里。花早上起床后,发现屋子没有打扫,早饭也没有做,她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很不高兴,甚至有些恐慌,但是,女主人的尊严使得她不便有所流露。相反,当他们在厨房里来到她面前时,她大方地点了点头,付清了工钱,还谢了谢他们的帮忙。他们哭了起来,可是她却没有流泪。厨娘和园丁是看着定男长大的,由美哭是舍不得孩子们。她非常难受,走了几步又跑回到花的跟前。

“倘若今天晚上孩子为了要我哭得太厉害,就派人来找我吧。我现在回家去,你知道我家在哪儿!”

“谢谢你。”花微笑着说。可是她心里想,无论孩子怎么哭闹,她也不会去找由美的。

她做早饭,定男照顾着孩子。除了提到仆人们走的事以外,他们谁也没有说到关于仆人们的一句话。花在给犯人送去早饭后,又到定男这儿来了。

“为什么我们分辨不清该怎么做呢?”她问他。“连仆人们都比我们看得清楚,为什么我们和其他日本人不同呢?”

定男没有回答,可是没过多一会儿,他就走进犯人住的房间,粗暴地说:“今天你可以站起来了。我要你每一次只站五分钟,明天你可以试试站十分钟。你的体力恢复得越快越好。”

他看见在年轻人这张依然没有血色的脸上闪现出恐惧的表情。

“好的,”男孩子低声说道,显然他决定还要说些什么,“我觉得我应该感谢你,医生,因为你救了我的命。”

“不要谢得太早了。”定男冷冷地说道。他看见这男孩子的眼里又闪现出恐惧,正如动物本能的恐惧一样。他颈部的伤疤一下子变成了深红色。这些伤疤!怎么落下的?定男没有问。

到了下午,又出了第二件事。花正在吃力地干着她过去没怎么干过的活,忽然看见一个身穿政工制服的信差来到门前。她的手发软,连呼吸也屏住了。一定是男仆人们去告发了。她跑到定男跟前,喘息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是这时信差已跟着她穿过花园来到这里,她指了指信差,其实已没有必要了。

定男正埋头看书,这时他抬起头来。他在办公室里,办公室南面的隔板敞开,好让阳光从花园里照进来。

“什么事?”他问信差,接着他看清了这人的制服便站起身来。

“请您进宫一趟,”这人说,“老将军又犯病了。”

“噢,”花松了一口气,“就这事吗?”

“就这事?”信差大声地说,“这还不够吗?”

“是的,是的,”她回答,“真对不起。”

当定男走来向她告辞时,她在厨房里,可是什么也干不下去。孩子们已入睡了,她只是坐下来歇歇,不是干累了,而是恐惧已使她精疲力竭。

“我还以为他们是来逮捕你的呢。”她说。

他低头凝视着她焦虑的眼睛。“为了你的缘故,我一定要把这个人甩开。”他难过地说,“无论如何我要甩掉他。”

“当然啦,”将军有气无力地说,“我完全能理解。这是因为我在普林斯顿得过学位。这样的日本人太少了。”

“阁下,我对那个人并不感兴趣,”定男说,“虽然我给他动了那么好的手术……”

“对,对,”将军说,“这就让我感到更少不了你啦。你说,要是像今天这样发病,我还能受得了吗?”

“顶多一次,”定男说。

“那么,我当然更不能让你出事了。”将军焦急地说。他那苍白的日本型长脸,变得毫无表情,这表明他在沉思。“不能把你抓起来,”将军说着,闭上了双眼。“假如把你判处死刑而第二天正好我非动手术不可,那怎么办?”

“还有别的外科医生呢,阁下。”定男建议说。

“没有一个是我信得过的,”将军回答说,“最好的几个是德国人培养出来的。即使我在手术中死去,这些人也会说手术做得很成功。我一点也不欣赏他们这种观点。”他叹了一口气。“可惜我们不能把德国人的冷酷无情和美国人的多情融为一体。这样的话,你能够把你的犯人交出去处死,而我却相信在我失去知觉的情况下你也绝不会害我。”将军笑了起来。他有一种不寻常的幽默感。“作为一个日本人,你能不能把这两种外国素质融为一体呢?”他问道。

定男笑了。“我不太敢肯定,”他说,“阁下,为了您,我不妨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