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摇摇头。“最好不要拿我做试验,”他说。他此刻如同一个驰骋沙场的指挥官,因为屡建战功而肩负着控制整个南太平洋的责任,时刻为自己的生命安全担忧而忽然感到一阵瘫软。“不幸的是这个人恰好被冲到你的家门口。”他有点气恼地说。
“我也觉得这样。”定男轻声地说。
“最好是把他悄悄地干掉,”将军说,“当然不用你,而是让不认识他的人。我有自己的刺客。要不今天夜里我派两个人去你家里——最好是随便哪天。你什么都不用管。现在,天气已经暖和,等他睡着了,你把他睡的房间里冲着花园的隔板打开,这不是很自然的吗?”
“当然这显得很自然,”定男同意说,“这隔板天天夜里都是开着的。”
“好,”将军打着哈欠说:“他们都是很能干的刺客——他们可以不出声音,可以不让血流出来。你要愿意的话,我还可以叫他们搬走尸体。”
定男考虑了一下:“阁下,或许那样最好。”想到了花,他便同意了。
于是他向将军告辞,向家走去。一路上仔细考虑着那个计划。这样,他什么都不用管了,什么也不要告诉花,因为她要是知道家里要来刺客,一定会害怕得了不得。像日本这种独裁国家,这种人当然是非常必要的,因为统治者还能用什么其他的办法,来对付反对他们的人呢?”
当他跨进美国人住的房间时,他竭力克制着保持头脑的冷静和理智。可是,当他打开房门时,使他惊奇的是这年轻人已下了床,正准备到花园里去。
“这是怎么回事?”他喊道,“谁同意你离开房间的?”
“我不习惯于得到允许才行动,”汤姆愉快地说:“天哪!我觉得我已经差不多好了。可是,这边的肌肉会不会老是这样发僵呢?”
“是这样吗?”定男问道,他感到有些意外。他把别的事情都忘了。“可我觉得我在手术时已经预防发生这种情况啦。”他自言自语地说。他撩起这人的汗衫,仔细观察那正在愈合的伤口。“假如锻炼不行的话,”他说,“按摩可能会有用。”
“没有多大关系。”年轻人说。他那年轻的长着亚麻色粗硬胡须的脸是那样憔悴。“我说,医生,有些话我一定要对你讲讲。倘若我没有碰到像你这样的日本人,我是绝不会活到今天的。我很清楚这一点。”
定男点了点头,可是他说不出话来。
“真的,我很清楚。”汤姆热情地说下去。他的干瘦的大手紧握着椅子,手指节都发白了。“我想假如所有的日本人都像你一样,就不会有这场战争了。”
“也许吧。”定男半天才说出话来。“我想现在你最好是躺回到床上去。”
他扶着这男孩子回到床上,然后,鞠了一躬:“晚安。”他说。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不好。他一次又一次地醒来,他总觉得听到了花园里有沙沙的脚步声,树枝被人踩断的声音,以及小石头被踢到地上滚动的声音。有心事的人往往会幻想到这些声音。
第二天清晨,他找个借口先到客房去。如果美国人不在了,他只要告诉花他不在了,这是将军吩咐他这样做的。可是他一打开门,立即就知道昨夜没出事。枕头上是那长着粗硬的亚麻色头发的头。他可以听到熟睡时发出的均匀呼吸声。他又轻轻地关上了门。
“他还睡着。”他告诉花,“他睡得这样好,说明他快好了。”
“我们拿他怎么办呢?”花再一次轻声地提出这个问题。
定男摇摇头。“这一两天我就作出决定。”他回答。
他想,毫无疑问,一定是第二天夜晚了。那天夜里起了风,他听着外面风吹折树枝和吹动隔墙的呼啸声。花也醒了。
“我们是不是该起来把病房通向外面的隔墙关上?”
“不必了,”定男说,“他现在可以自己去关了。”
可是第二天早上美国人却依然活着。
于是到了第三夜,当然了,一定是这个夜晚啦!夜里下着小雨,从花园里传来房檐的滴水声和缓缓的流水声。定男睡得比前两夜好些,可是一声猛烈的撞击声把他惊醒,他跳下了床。
“怎么回事?”花叫了起来。婴儿被她的叫喊亩吵醒,开始放声啼哭。“我得去看看。”可是他抓住她不让她动。“定男,”她喊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别去,”他低声道。“别去!”
他的恐惧感染了她,她屏住呼吸站在那里等着。四周一片静寂,他们悄悄地爬回到床上去,把婴儿放在他们中间。
然而,当他早晨打开客房门时,年轻人还在那儿。他很快活,已经洗好脸站在那儿。他昨天要了一把剃刀把胡子剃了,今天他脸上略添了些血色。
“我好了。”他欢喜地说。
定男很疲乏,他把裹在身上的和服紧了紧。他突然下了决心,不能再这样等一夜了。这并不是因为他为这个年轻人的性命担忧,不是的,他只是觉得,这样神经太紧张,有点不值得。
“你好了,”定男同意他的话。他压低了声音说:“我想最好是今晚,我把我的小船放到岸边,里面装好吃的和一些衣服。你可以把船划到离海岸不远的小岛上去。小岛离海岸近得很,费不了什么力气。岛上没有人住,因为暴风雨天它就会被淹没。可是,现在不是暴雨季节。你可以住在上面,等有渔船路过。他们经过时离小岛很近。因为那儿水很深。”
年轻人盯着他,慢慢地领悟过来。他问道:“我一定得走吗?”
“我想是这样的,”定男和蔼地说,“你应该懂得……这儿不是久留之地……”
年轻人完全明白了,他点了点头。“就这样吧,”他简单地答道。
傍晚前,定男没有再去看他,天一黑他就把那结实的小船拉到岸边,船里放上食物和瓶装淡水,那是他白天悄悄地买来的。他还从一家当铺里买了两床被子。他把船拴在水里的一根木桩上,因为现在涨潮了。天上没有月亮,他摸着黑干,连手电也没用。
他回家时,就像往常刚下班那样,花什么也不知道。“由美今天来了,”她一边给他准备晚饭一边说,虽然她是一个比较开明的人,但仍不和丈夫一起吃饭。“由美抱着孩子哭了,”她叹了一口气说,“她想孩子想得厉害。”
“等到外国人一走,仆人们就会回来的,”定男说。
当晚他睡觉前先到客房去,亲自给美国人量了体温,检查了伤口、心脏和脉搏。或许是由于激动吧,他的脉搏跳得不规则,年轻人苍白的双唇紧闭,双眼炯炯有神。只有他颈部的伤疤发红。
“我知道你又救了我一次命,”他对定男说。
“没有什么,”定男说,“只是你要是再在这儿待下去就不太方便了。”
他犹豫了好久,考虑要不要把手电筒给美国人。最后,他还是决定让他带走。那是他自己的小手电筒,是他夜间出诊时用的。
“如果你的食物吃完了还没有渔船来,”他说,“你就打两下信号给我,信号要在太阳落到地平线的那一瞬间发出。不要在天黑后发信号,那就会被人发现。如果你平安无事,可是还留在那儿,就打一下信号。在那里很容易捉到鱼,可是你只能生吃。生火会被人发现的。”
“好的。”年轻人低声说。
他换上定男给他的日本衣服,最后,定男用黑布把他的亚麻色头发包上。
“好啦。”定男说。
年轻的美国人热烈地握了握定男的手,没有说话,然后迈着稳当的步子穿过街道,走下台阶,消失在花园的黑暗中。一下……二下……定男看见他开亮手电筒找路。这不会引起怀疑。他一直等到岸边又亮了一下,才关上隔门。那天夜里他安静地入睡了。
“你说那家伙逃跑了?”将军用软弱无力的声音问道。他在一星期前动了手术,那天半夜,定男被唤来做了这次急救手术。差不多有十二个小时,定男都不敢肯定将军还能不能活下来。病已发展到胆囊了,后来老人终于深深地呼吸起来,并且想吃东西了。定男不敢问他关于刺客的事情。他只知道刺客没来。仆人们回来了,由美彻底清扫了客房,还在屋子里熏硫黄,把白人的气味赶走。谁也不说什么。只有园丁在生气,因为他错过了修剪菊花的季节。
一星期后,将军好了一些,定男觉得可以和他谈谈犯人的事了。
“是的,阁下,他逃跑了。”定男说。他咳嗽了一声。这说明他还没有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可是他不愿意再打扰将军。然而老人忽然睁开了双眼。
“那个犯人,”他说,略为有点精神了,“我是不是答应过帮你杀了他?”
“是的,阁下。”定男说。
“啊,啊!”老人惊讶地说,“我是说过!可是你看,这些日子我病得厉害,所以我一直就只想着自己了。总之,我忘了我答应你的事了。”
“阁下,我不知道……”定男喃喃地说。
“我确实是太大意了,”将军说,“可是你应该理解,这并不是我缺少爱国心或者是失职,”他着急地望着医生,“你会理解,如果事情张扬出去,你懂吗?”
“当然了,阁下。”定男回答。他忽然明白了将军已经落入了他的掌握之中,其结果是他自己得救了。“我发誓忠诚于您,阁下,”他对老将军说,“并证明您对敌人是极端仇恨的。”
“你是个好人,”将军轻轻地说,“你会得到报酬的。”
那天傍晚,定男在朦胧的海面上仔细了望那个小岛时,他得了报酬。在一片暮色中,不见一星亮光。岛上没有人了。他的犯人已经走了——安全地走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他曾经告诫过他只能上朝鲜渔船。
他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望着大海。年轻人那天晚上就是从那里被冲上来的。不知不觉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他所熟悉的其他白人的面孔——那个教授,一个呆板的人,就在他家里他碰到了花,还有教授的妻子,没有头脑而又爱说话的人,心眼倒是不错。他又想起了他的解剖学老教授,他反复告诉学生,手术刀无情,要极端负责任。然后他想起了那胖胖的、衣服穿得很邋遢的女房东。那是因为他是个日本人,很难找到住处,而她最后同意他在她那破旧的房屋里住下了。美国人对日本人充满了偏见,一个人明明知道自己比他们强却生活在这种偏见之中是很痛苦的,他想起了他当时是多么看不起这个无知识的肮脏老太婆。他曾经想要对她产生一点感激之情,因为在他留学的最后一年,他得了流行性感冒,她在他病中护理了他。但是这种感激之情很难产生,因为在护理他时,她并没有少讨厌他。当然啦,那时白人是恨令人讨厌的。日本终于和他们公开宣战,这使人出了一口气。现在,他又想起了他的犯人那张年轻而憔悴的面孔,那是一张令人厌恶的白人的脸。
“奇怪,”他想道,“我真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把他杀掉。”
(钮琪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