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庄园主病了,伊瓦利和第三个儿子尼洛因不愿听他的埋怨和有关继承问题的絮叨,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大儿子马尔蒂——庄园的继承人——在一旁侍候。玛尔塔——锯木厂的女主人,在舞会上人们就是这样称呼她的——行动较为审慎,具有女性的气质,表现出对生活充满信心的样子。不过他们都已作好老头子归天的准备。他们一想到不久就要清理家产,高兴得心花怒放。那时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要维护,有话要讲。玛尔塔的情况更明显,她知道在清理财产时自己是个举足轻重的角色。不久前全家在一起进行了一次谈话,但她压根儿没往心上去。在那次谈话中,大家对锯木厂的实际财产作了估计,因为当时在商业文书上写的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目……皮埃蒂莱·玛尔塔外表酷似她的母亲,丰腴的圆脸,难看的宽鼻梁,但衣着十分考究,又上过中学,既纯洁又有钱。她说话矫揉造作,但令人听了非常甜蜜,一颦一笑总露出雪白的大门牙。从她身上可以发现,一个不久前还过着粗犷农民生活的芬兰乡下人,现在是怎么生机勃勃地跨入现代文明生活的。玛尔塔在舞场上有众多的舞伴,而且回家路上许多人竞相陪送,其中有不少是挺不错的小伙子。也有一些想入非非的年轻人对玛尔塔的锯木厂已胸有成竹:既然这笔买卖是合法的,而且在法庭已立下字据,也就是说已经货款两清。以后等两老一死,她还可以像其他继承人一样从皮埃蒂莱庄园再分得一份。
病中的老庄园主一直放心不下的也正是这件事。他几番将玛尔塔叫来,要她保证在分家时锯木厂一定要按实估价。玛尔塔不悦地说,首先她没要求搞这个把戏,其次她可以去向伊达·库尔马拉说明事实真相,而后废除同伊瓦利之间的买卖关系。
“你尚未成年,这笔买卖是我决定的,”父亲说。
“既然如此,你自己决定好啦,何必找我罗嗦呢!”
这场谈话是在老庄园主还没有出现死的征兆时进行的,同时被老头子叫去谈话的还有老大马尔蒂,但马尔蒂只和他扯些庄稼以及邻居们在干些什么活之类的事。老头子对马尔蒂很了解,知道他压根儿不会给他出什么主意。可是谈话总不能老沉默下去。有次眼看又要冷场了,老头子开口道:
“这笔财产看来是丢定啦。”
“是这样的。”
“你知道他还往马尔蒂拉家去吗?”
“好像有时还去。”
老头子听后又陷入沉思之中:哪怕伊瓦利一个子儿得不着,这笔财产也得设法传下去。是否可以让律师想想办法,宣布伊瓦利破产……而那个孩子自然……哎……这个该诅咒的念头多骇人听闻呀!这不等于将伊瓦利彻底毁啦!不,绝不能那样做…”可我已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啦。那个女人将分得一份,这是多么巨大的一笔钱啊!而且一直要支付到孩子长大成人……哦……我不中用了……快死了,但即使活着又有什么办法呢?
“假如那个孩子死了呢……”
当皮埃蒂莱老庄园主脑际闪现出这一线希望时,显得异乎寻常的镇静,他不由得对内心深处产生的念头发出会心的微笑。他似乎试了一下,希望那个全家谁也没见过的孩子死去,但同时又紧紧拽住这个希望的缰绳,万一希望落空就随手抽回。
室外麻鹬已叫了,从窗扉洞开的堂屋传来咕咕的叫唤声,由此可以想到,牲口厩的门也开了,上好笼套的牲口正在往外走……一个失去希望的人,面对这一处充满生机的景象,心头是多么凄凉可怕!
皮埃蒂莱庄园的女主人是个虔诚的教徒,但她的脑袋又小又胖,动不动就发困,只要一听事情与己无关,马上就打瞌睡。哪怕说的是信仰上帝死后入天堂的事或确关混合饲料含脂率的问题,她听上三分钟,准打哈欠,假如谈话人不有意停顿一下使她惊醒,她甚至会呼呼地睡过去。
现在又出现这样的情景。五月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年轻的传道士——老牧师刚刚去世,他临时代理牧师的工作——极力要皮埃蒂莱老庄园主说出必要的真心话,以便给他吃圣餐。当代理牧师冗长而耐心地解释为什么非这样不可时,疲惫不堪的女主人又甜蜜地睡着了。后来代理牧师向庄园主提了一个问题,对方迟迟不回答,于是突然出现了一阵难堪的冷场,这一下女主人醒了。
“我不能将上帝的圣餐给这位老人,”代理牧师说。
“哎,这可是他一再要求和期望的,请牧师给他吧,对牧师的辛苦我们会酬谢的。”
“上帝会酬谢的,尊敬的女主人!可这位老人现在不懂得圣餐的意义,他连仪式都做不了。”
“当然能……达维梯,你说行吗?”
庄园主做了一个起身的手势,但牧师赶紧制止说:“圣餐不是可以枕着安安稳稳睡大觉的枕头,也不能当吃的……”
“要是老牧师活着,决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女主人哭丧着脸道,说罢放声哭了起来,哭声中还时而夹着尖刻的咒骂,时而夹着委屈的泣诉……“假如要求不行,咱们堂堂正正地花钱还不行吗,何况……”突然在这号泣声中加入青年牧师朗朗的、慷慨激昂的祈祷声。他恳求上帝瞧瞧这些在痛苦中呻吟的罪孽深重的子民,“让他们张开眼睛看看,您的宽宥不是尘世金钱能买到的……主啊,请您拯救我……您的仆人经验不足,请给我指出一条该走的道路……”
这时老庄园主仰起了头,瞥了一眼,从他的眼神中看得出,他对这难堪的场面一清二楚,他叹了口气:
“我相信上帝,我不忠实,救救我吧!”
青年牧师认为这是他要求忏悔的表示,于是给病人发了圣餐。这时女主人不得不站立起来,也不发困了。后来的一切正如女主人所说的那样。庄园主吃了圣餐,精神焕发,如实地向牧师叙述了尘世的苦恼、他得病的原委和种种痛苦与烦恼以及商业文书和法庭的始末,还谈了这场斗争中他主要的对手,那个孩子……
“不过那个孩子不是我的。我说,我曾经有个孩子,但是那时候我没有……”病人一时又失去知觉。
牧师离去后,女主人好像从蒸气浴室中走出来,满头大汗地来到堂屋。那儿坐着一个叫薇奴的放血婆。她来这儿首先是想问候一下庄园主的健康,其次是……顺便告诉他一个重要消息,从她说话的口鼻表情来判断,显然是个非常鼓舞人心的好消息。
“今天早上,库尔马拉家伊达的孩子死啦。”
“这是真的吗?”皮埃蒂莱庄园女主人问。假如要责备她听了这个消息满心喜悦,一点也不过分。
“那还有假,我亲眼见到韦利麦基给做的棺材,”放血婆回答说。
伊瓦利不在家,但玛尔塔和另外两个哥哥在家。他们听了这个消息先后站起身来走了,似乎他们彼此有什么事要避开对方。
薇奴被女主人引进卧室看望了病人,并招待她喝了可口的浓咖啡,庄园主喝罢咖啡,精神也好多了。初春,日色微暗,屋里也不用点灯,放血婆薇奴又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在皮埃蒂莱庄园主家喝咖啡,这天晚上不论从哪一方面都具有节日的气氛。现在一切都好啦!女主人觉得应该让神志不清的老头子知道这一切,她以一种和蔼的声调将薇奴带来的好消息告诉他,然后薇奴按照基督的教义又作了简短的补充。看样子庄园主听明白了,再也没有将这件事和自己年轻时代模模糊糊的记忆混淆在一起。
但他听了没有吭声,沉沉地睡过去了,也许年迈、疲惫的身心需要休息一下,以备明天早上进行最后的决斗!
第二天早上的斗争真是一个利害错综复杂、许多因素纠缠在一起的斗争。皮埃蒂莱庄园主夜里睡了一觉,余勇倍增,看来肉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折磨都未能稍挫他的进击。他呻吟了一阵,接着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个来小时的胡话,大声吆唤牧师,而不知牧师早已来过并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他还不断念叨着伊达的孩子和一个谁也没听说过的朱娜的孩子——后一个显然是他以往干下的什么荒唐事。
“你们把我的财产分了吧……分吧……肯定够你们分的……庄园给马尔蒂……锯木厂给伊瓦利……钱平均分给尼洛和玛尔塔……至于那个孩子嘛,不是已经死了吗?”他说最后这句话时完全是另外一种语气,眼睛睁得大大的,透过人群望着门外。这时其他人的视线也跟着转向门外,但一个个旋即耷拉下脑袋。原来门口站着的是伊达,他们打伊达离开这儿以后还从未见过面呢!她先到正房,一看那儿没人,就径直来到这里。庄园主发现大家惊愕的样子,脸上忽地浮起一丝奇怪的笑容:
“还是我的眼睛尖,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伊达,过来坐!”他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语气说道,而后身子往后一靠,以后身子再也没有挪动,始终宁静地躺着,嘴上挂着笑容。
“不错,孩子是死啦,可现在总得埋葬吧!”伊达镇静地说道,“正是为了这件事,我才来听听孩子的父亲有什么吩咐。我没有钱……伊瓦利,你究竟管还是不管?”
性格倔强的伊达在这种场合也气得浑身发颤,有点支持不住,但还是把话说完了:“你心里自然明白,在这个问题上,你是逃脱不了的。”
“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满面涨得通红的伊瓦利咆哮着说。接着说话的是女主人,她一个接一个地几乎将伊达和伊达的亲族、伊达的证人和证人的亲族、伊达的律师、市镇儿童保护督察员和他们的亲族,最后连皮埃蒂莱自己的律师和所有的律师都骂遍了。
“何况,你知道吗,锯木厂是玛尔塔的,一个钱也没有……”
“是罗,锯木厂是我玛尔塔的,谁也别想从我玛尔塔手里夺走一文钱!”
从声调中听得出来,玛尔塔认准这是最好的时机,干脆将大伙对她的疑虑挑个明白。这一语双关的话涵义很多。大伙都知道,玛尔塔已有出嫁的打算,身上萌生出年轻人雄心勃勃的创业精神,因为她在这个世界上有财产。现在问题的焦点已不是伊达,也不是她死去的孩子,更不是重病缠身的老庄园主。他仿佛仍双目紧闭,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在倾听着他们的谈话,准备作出最后有分量的结论。但是他还没开口,伊瓦利就以喃喃的、惯有的那种恶狠狠声调对玛尔塔说道:
“老天爷,可别坑我呀,当初不是说好了的吗?”
当问题一涉及锯木厂,伊达已被撂到一边。在外面消磨一夜、喝得醉醺醺的伊瓦利已摆出拼命的架势。这时女主人开腔了。她张口就把伊达臭骂一通,最后大声吼道:
“你给我滚,骚货!”
“别……别走,现在你可不能走呀!”这时心地善良、将来当家肯定会守住这份家产但未必能发家的马尔蒂讷讷地喊道,“爸爸,你现在可不能……”
这时大伙的视线才转向床上,望着庄园主说什么来着?屋里顿时出现一片寂静。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因为老庄园主已停止了呼吸。
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三个月内将按照法律程序更加详尽地讨论皮埃蒂莱庄园的财产。那时的争论将比这次更加激烈,因为这次他们以为老庄园主躺在那儿听着他们的争论呢。他确实是躺在那儿,但什么也没听到!将来争论的焦点是:是否应该按照那个微不足道的价钱将锯木厂分给玛尔塔,同时再平均分给她一份遗产。那样,她将真正成为世上少有的拥有万贯家产的姑娘!
至于孩子的赡养费,那孩子活着的几个月以及分娩和丧葬的费用——至少其中一部分,理所当然应由伊瓦利偿付,哪怕告到国王面前,也无济于事,因为证据确凿。假如他说没钱,那么可以宣布破产,而后再诉诸法庭解决。
(任元华译)